芙蓉国(46)

2025-10-10 评论

    胡萍说:“可惜我看不见你。”呼昌盛想去开灯,转念一想,如此昏暗的灯光即使从头顶照下来也无济于事,便说:“情况怎么样?”胡萍说:“我找了武克勤,武克勤说,每个人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看来她不想管你的事。马胜利那些人把批斗大会也都推在你头上,说是执行你的指示。”呼昌盛问:“还有什么情况?”胡萍因为看不见对方,目光只能没有焦点地向里望着:“其他没有什么,你有饭吃吗?”呼昌盛说:“有,馒头咸菜。”胡萍说:“你等一下。”那张脸在洞口消失了,听见不远处折断树枝的声音,又听见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那张秀气的脸又在洞口出现了,她说:“这里有点吃的,我给你捅上去。”
    一个铝饭盒被捆绑在一根树枝上磨磨蹭蹭勉勉强强地上来了。呼昌盛在黑暗中摸到了饭盒的温热,将饭盒和树枝捆在一起的是一副鞋带。他将饭盒和树枝放到一边,说道:“谢谢你,快回去吧,别让他们发现。”胡萍微微叹了口气,说:“好吧,那我走了。饭盒里还有给你的一个小礼物,明天晚上我还会来。”
    那双大眼睛从月光照亮的洞口离开了,听见脚步声,又听到墙壁上三下告别的敲击声,呼昌盛坐在水池边,看着下水道洞口外的一方月光,两眼不禁有些潮湿。他从小很少流眼泪,现在却有了一点要哭的意思。洞口那一方光亮映照进来,黑暗的下水道模模糊糊地有些发亮,屋里的黑暗,外面的光明,通过这个小洞沟通了。他拉开电灯,将饭盒打开,是肉沫烧豆腐和白米饭。他是江苏人,爱吃米饭,这一点胡萍大概已经知道。饭盒里还有一个用玻璃纸包起来的信封。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折叠的信纸,信纸里包着一张自己的照片,是那天在北清大学大字报中心区她为他照的:他双手叉腰站在大字报栏前很开心地笑着。呼昌盛看了一会儿,将照片塞到褥子的布缝里。然后吃了饭,洗净饭盒,依然将饭盒用鞋带捆在那根一米来长的树枝上,将它们藏在墙角斜立的几块厚钢板后面。他此刻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不能将这个出水孔当做厕所,他明天要为争取上厕所的权利而斗争。
    他躺在床上,久久地仰望着窗外的星空。他第一次发现,世界上有如此好看的星空。

    卢小龙还在“铤而走险”的铁锁桥上。当北清大学将呼昌盛打成干扰运动的反革命坏分子进行批斗并隔离审查之后,北清中学工作组也组织本校师生对卢小龙进行了批判。由于中学的工作组力量相对薄弱,对中学生又要放宽政策,加上卢小龙是个根正苗红的干部子弟,对他的批判斗争远没有北清大学对呼昌盛的批判声势浩大。工作组在有线广播中做了相关讲话,校园里也贴出了一些批判卢小龙的大字报,但并没有将他隔离审查。卢小龙仍像一只四面观风的警犬,时常到北清大学看大字报。
    到底是这里的政治斗争规模浩大,他最早在这里贴出的《工作组的大方向错了!》,现在还被当做一张重点大字报保存着。周围大字报栏上的大字报在这些天中早已刷新了好几遍,他的这张大字报已经有些残缺,不大惹人注意了。前几天遮天盖地批判卢小龙的大字报、大标语都不见了,被新的大字报、大标语所覆盖。现在的大字报中最突出的内容是批判呼昌盛。“坚决打倒反革命坏分子呼昌盛!”“坚决捍卫文化大革命的正确大方向!”“谁反对工作组就打倒谁!”“跟呼昌盛跑的人必须立刻悬崖勒马,反戈一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有一张题目为《呼昌盛是地富反坏右的孝子贤孙》的大字报,用极为尖锐的语言揭露呼昌盛冒充贫农出身,其实曾祖父是破落地主,祖父是封建社会的旧文人,呼昌盛是为剥削阶级服务的孝子贤孙。
    卢小龙在人流中缓缓走动着,不露声色地观看着。那些打倒呼昌盛的大幅标语都是一张大字报纸一个字,白纸黑字或黄纸黑字矗立在两边,显出专政的力量。支持工作组的势力统治了北清大学,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有很多胆战心惊的面孔。没遭到呼昌盛的下场使卢小龙既感到侥幸,又有些失落。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中学的革命小将卢小龙,想到这里,他颇为忿忿不平。他的眼睛微眯着,额头透出冷冷的光。他咬了咬嘴唇,下巴抽搐了一下,牙关不由自主地微微用力,好像要把什么东西咽下去。狼咽下自己唾沫,就会伸长脖子,勇猛出击。他决定继续“铤而走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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