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47)

2025-10-10 评论

    周末,回到家中,遇到父亲分外严厉的面孔。父亲坐在一楼门厅的沙发里,吞云吐雾地抽着烟。今天,他换抽了烟斗,当他端着烟斗一下一下慢慢吐着浓烟时,卢小龙知道,这是父亲遇到重大问题时的抽烟方式。轻飘的纸烟不足以稳定他的情绪,组织他的思想,他要用浓重的烟斗来沉静自己。他走到父亲面前站住,尊敬地叫了一声:“爸爸。”父亲凝视着手中的烟斗和喷吐出的浓浓的青烟,一动不动,沉寂了几秒钟后,父亲说了一句:“坐下吧,我正等着和你谈谈。”
    卢小龙拘谨地在父亲对面的椅子上轻轻坐下,父亲那石柱一样高高的额头下,一双略有些臃肿的大眼睛久久地凝视着烟斗上弥漫的烟雾。他知道父亲有很严重的话题,他正襟危坐地等待着。继母范立贞从厨房出来,在腰间的围裙上擦着手,同时打量着父子俩,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坐下。妹妹卢小慧从楼梯上走下来,也打量着客厅里严峻凝固的沉默气氛,坐下了。烟雾缭绕中,他面对着父亲,一左一右是这个家庭中的两个女性。
    父亲伸手在烟灰缸里磕着烟灰,又用一根火柴棍把烟斗中的烟灰挖干净,一边往里添着烟丝一边说:“听说你做了一个很大的动作?”卢小龙体会着父亲的问话,不知如何回答。
    父亲把烟斗里的烟丝用拇指压实,又划着了火柴,地吸着,吐出一口浓重的青烟。
    随着这长长的一吐,父亲皱了皱眉头,问道:“听说呼昌盛已经被定性为反革命了,你倒还幸运。”卢小龙立刻明白了,父亲对北清大学和北清中学发生的事情已经了如指掌,对他贴过的大字报自然也不例外。他无需再陈述什么,只需解释自己的立场。而此刻他能做的惟一反应就是继续沉默,因为父亲现在并不需要他说,而是听。
    父亲含威不露不可违抗的训话开始了,那是言简意赅深思熟虑的:“要慎重啊!要多动动脑筋。这么复杂的政治,不是你轻举妄动的小孩游戏,做事不能凭脑袋一热,要总结经验教训。”屋子里的空气是凝固的,惟有青色的烟雾在缓缓地缭绕飘动。经过片刻权威的沉默之后,父亲瞟了儿子一眼,又转开目光,用手拍了拍沙发扶手,说道:“你今天晚上好好想一想,写一个总结,检查一下自己的错误在什么地方,写好了,我看一看。”这是父亲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儿子特有的教育方式。每当他觉得卢小龙犯了错误,或者有什么弱点,就会像刚才这样言简意赅地教育几句,然后让他写一个书面的认识。父亲会在这个书面认识上做出修改和批示,那些批示就是儿子应该照办的,父子二人的关系很特别地体现在这种文字往来上。每当这时,卢小龙只需站起来说:“行,我去写。”然后离开就是了。
    然而,他今天坐在那里,毫无动静。
    父亲有些诧异地打量他一下,继母和妹妹也从一左一右观察着他。这是他必须对抗的一个指示,他顶着父亲目光的压力,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的行动不是轻率的,是深思熟虑的。”父亲问:“你不后悔?”卢小龙咽了一口唾沫,说:“我不后悔。”父亲说:“因为你是中学生,因为你有这样的家庭出身,要不,你也早就被打成反革命了,你是十分侥幸的。”卢小龙沉默了几秒钟,说道:“我不侥幸,我还会继续行动。”
    父亲有些瞠目结舌地看着儿子,用烟斗指着他说:“你懂不懂政治?”父亲那长大而又粗糙的面孔因为出其不意的恼怒而有些抖动。卢小龙说:“我懂。”继母在一旁插话了:“你父亲搞了几十年政治了,都不敢说懂。”卢小龙十分倔强地用额头顶着压力,说道:“不懂就是不懂,懂就是懂。”父亲有点失去一贯在家中的沉稳常态,立起身来,高大的身躯在客厅中显得突兀,声音尤其显得严厉:“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深思熟虑,我倒早已深思熟虑了。
    你这样做是错误的,也是危险的。“卢小龙觉得父亲的身高太压人了,也站了起来,这样,父亲虽然还高出多半个头,但毕竟不那么悬殊了。他双手相握,低下头保持着往日的礼貌,说道:”天下没有没危险的事,坐车还可能遇车祸撞死呢。“他的声音不高,而且委婉,然而父亲已经勃然大怒,他额头暴起青筋,瞪着眼指着卢小龙说:”我不允许你继续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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