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86)

2025-10-10 评论

    儿子在沙发上坐下了,从身后的书包里抽出一个日记本,打开之后,清了一下嗓子,就念了起来:“《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这是题目,”到这时,儿子才想到父亲,他转头看了看卢铁汉,“爸爸,这是毛主席在八届十一中全会期间写的一张大字报,8月7日就印发给所有参加会议的人了。”卢铁汉抽着烟,略点点头,表明做父亲的持重和宽和,心中却又添几分不快。他不是中央委员,没有资格参加这个全会,却要听儿子传达消息。
    倘若过去,他可以用足够的威严说:“这样传播小道消息是很危险的,政治上也是很不严肃的。”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必须正视和接受另一个秩序。
    看着儿子一头汗气和刚刚冲洗过的一脸水气,卢铁汉想到最初把他从农村领出来时的情景。第一次带他去澡堂洗澡,儿子光着瘦小的身体,肋骨一条一条的,屁股上有几个伤疤,肩膀上也有一条柳叶状的疤,头上也有一些疤。儿子怯生生地站在喷头下,惶惑着不知该如何洗浴。他把儿子从喷淋的水中拉出来,让他闭上眼,将肥皂抹在他头上,同时教他如何用双手把头上的肥皂沫搓起来,又把他拉入淋浴中冲洗。儿子不适应偏热的淋浴水,一边洗一边哇哇地叫着,好像烫着了一样。把头洗干净了,又教他搓洗自己的胳膊、胸脯、肚子、背、屁股、生殖器、腿、膝盖和脚。农村来的儿子从没有这样洗过澡,怯巴巴的样子让他生出怜悯和爱惜,还有一丝自己不愿承认的隐隐的嫌弃。他问儿子:头上、身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儿子一一说了:有在井台上摔的,有在土坡上摔的,有上树摔的,有打架破的……儿子现在长大了。
    卢小龙一句一句大声地将大字报读出来:“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啊!请同志们重读一遍这张大字报和这个评论。可是在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联系到1962年的右倾和1964年形‘左’而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可以发人深醒的吗?”大字报念完了。卢小慧问:“这是针对谁的?”卢小龙合上紫红皮的日记本,说:“当然是指刘少奇。”“可能吗?”卢小慧问。卢小龙说:“你问爸爸,他一定能够判断出来。”
    儿子对父亲的亲热和友好,颇让卢铁汉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依然不失威严地、持重地慢慢点点头,说:“那最后一句话,六二年右倾、六四年形‘左’实右,很可能是针对刘少奇的。”他为自己能够获得这个发表意见的机会感到珍贵。家中的格局在完全意想不到中变了。当他不得不接受新格局之后,发现自己已经意识到儿子现在成为全国文化大革命中的风云人物了,自己似乎也开始用新的目光来看待儿子了。他知道这在政治上意味着什么。
    在往下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自己很可能还要依赖这个儿子。想到这里,他又恼怒又痛苦。
    卢小慧对卢小龙说:“刚才我还和爸爸说来着,那次你和爸爸的争论,你坚持反工作组的决定,结果你对了,爸爸错了。”卢小龙立刻笑着说道:“不能那么说,刘少奇、邓小平和周总理不都说‘老革命遇到新问题’吗?中国除了毛主席,有几个人能自觉看清文化大革命的?”卢小慧说:“那你怎么看清的?”卢小龙说:“我不过是受压了就反抗呗,我那样做也是冒着风险的。”卢铁汉一口一口抽着烟,儿子对父亲的宽和态度让他想到一句格言:胜利者总是宽容的。
    范立贞从外边买菜回来了。一见卢小龙,她脸上就露出讨好的笑容,她将菜篮放到墙角,问道:“听说江青都接见你了?”卢小龙点点头:“是。”范立贞今天穿着一件短袖白底蓝花衬衫,她一边用干毛巾拍打着衬衫上的尘土,一边问道:“她都讲些什么了?”卢小龙敦厚地笑着:“让我好好干呗。”卢小慧看着哥哥那长长的脸、宽宽的下巴和大大的嘴,还有那凸起的额头,觉得哥哥长得非常像父亲。母亲又接着问:“听说主席还说你是学生领袖?”卢小龙有些讷讷地笑了:“是。”范立贞说:“那你可真是了不起呀!”卢小慧说:“那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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