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85)

2025-10-10 评论

    他们的住房是楼上楼下两层,一栋楼住着两个副部长,各有各的正门,各有各的后门。
    所谓后门,就是一层客厅直接可以出去。这一面全是玻璃窗、玻璃门,推开就是自家的后院,种着葡萄。后院没有围墙,只有矮矮的装饰性竹篱笆。大院里住着部级、副部级干部,有围墙,有院门,有警卫。大院安全,小院就略呈开放性。卢铁汉一边抽着烟看着玻璃门外的景物,一边听卢小慧讲述7月29日人民大会堂万人大会的情况。
    当他听完整个会议进程以及邓小平、周恩来、刘少奇的讲话内容之后,确知中央做出了正式决定,及至听到毛主席也出席了大会,他的一切疑惑便更不存在了。他看着卢小慧手里的油印传单,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如此重大的政治决定不是由红头文件正式传达下来,而是被学生的油印传单大面积传播。作为部级领导,他要通过儿女的小道消息才能掌握情况,这让他太不舒服了。以往,都是他这个当副部长的父亲看过文件夹里的各种文件,用含蓄的方式对子女讲讲形势,做做指导,现在,他几乎每天都要听女儿讲形势了。正是通过女儿的“传达”,他知道了毛主席这些天来关于文化大革命的一系列讲话:严厉批评了工作组镇压学生运动的错误,严厉批评了中央前一段时间主持工作的刘少奇、邓小平。全国政治形势的变化以及自己在家庭地位的变化,都让他感到浮浮荡荡,不大稳定。
    当卢小慧讲到几十天前卢小龙和他的争执时,他更是蹙紧眉头一言不发了。卢小慧说:“爸爸,你应该承认,哥哥当时的决定是正确的。”卢铁汉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又从茶几上拿起烟斗填满烟丝。女儿习惯他这种沉默不语的态度,接着说:“你得跟上形势。”
    卢铁汉点着了烟斗,抽了两口,喷出了烟雾,显出做父亲的宽和与从容,他看着女儿说道:“把你刚才念的传单给我看一下。”卢小慧把传单递到他手里。
    用蜡纸刻印的传单,字迹并不十分整齐,粗糙的白纸,蓝黑的油墨。显然油墨未干就被蹭了,显得模糊一片,还有错别字。粗拙的传单散发的油墨香,让你想到成千上万大中学生风是风、火是火的大革命狂热。他明显感到,学生们的传单和他阅读的文件是两个世界。他与铅印文件是一个稳定的、既成的、不容侵犯的秩序和规矩的世界;而这些传单让人想到那些汗淋淋的、年轻的手臂,像风一样刮来刮去,是一个躁动的、骚乱的、燃烧的没有秩序和规矩的世界。
    傍晚时分,客厅有些昏暗,喷出的青烟在暗淡的客厅里缭绕。透过青烟看着外面的葡萄架在夕阳下朗朗生辉,他就有一种与屋内暗淡光线相一致的情绪。听见外面停放自行车的声音,正门走廊里进来了儿子卢小龙。这是几十天来与儿子头一回见面。
    虽然经过十几天的绝食,儿子并没有显出特别地消瘦,大概是这几天恢复过来了。他的脸上带着与人为善的笑意,这在卢铁汉眼里绝对是个新现象。他一进门就亲热地叫了声“爸爸”,这也让卢铁汉产生一种复杂的心理。往常那坐在客厅里一动不动、抽着烟面对儿子的态度,今天显然被松动了。他端着烟斗从仰靠沙发的姿势里坐起身,说道:“你回来了?热不热?要不要先洗个脸?”他从来没有这样琐碎的、家长里短的开头。卢小龙对此似乎毫不奇怪,他到了厨房,打开水龙头,呼噜呼噜冲洗了一把,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又进到客厅,对卢小慧说道:“又有最新消息了,毛主席写了大字报。”儿子这种在他面前如入无人之境的轻松随意是史无前例的,但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了。
    “毛主席写了大字报?在哪儿写的?”卢小慧问。卢小龙擦完脸,又大大咧咧擦着胳膊和腋下,然后,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两杯凉开水,站着对卢小慧说开了:“这两天正开八届十一中全会呢!8月1日开始的,听说毛主席大前天写了一张大字报,叫做《炮打司令部》。”“炮打谁?”卢小慧问。卢小龙说:“等我坐下来给你念。”
    卢铁汉被这个重大的政治动态震惊了。与此同时,几乎同样冲击他的是儿子与他的关系的巨大变化。当儿子一反以往的拘谨,兴高采烈地言谈举止时,自己作为父亲的尊严被极大地削弱了。儿子现在已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了,这是让他很别扭的事情。事实上,他也非常关注儿子刚才讲的消息,然而,儿子只顾着和妹妹说话,做父亲的便只能旁听,这很让他有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孤立感和屈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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