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98)

2025-10-10 评论

    “仅此永别。李浩然”
    信写完了,他看了看,觉得眼睛有些潮湿。他紧接着又写了一个简短的纸条:“茹珍,我走了。将我的认罪书交给他们,倘若他们不相信反革命画报一事与你无关,继续批斗你,你可以将我给你的信也交给他们,那他们就一定会相信你了。我想到东周列国里‘赵氏托孤’的故事了,在危难中,一个人去死容易,带活孤儿难,现在我就去做这件容易的事,你带着黛黛好好活下去。这张纸条看后立刻销毁。至嘱。李浩然”
    他把“认罪书”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信封上写上了“呈交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又将给妻子茹珍的信放到了一个雪白的信封里,上边写着“吾妻茹珍收”,然后,将最后写就的纸条用曲别针别在了白色信封的上面。把这些都做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在茶杯里倒了水,打开安眠药瓶,将两瓶安眠药倒在一张稿纸上,一撮一撮放在嘴里吞服着,直到全部服尽。
    走到这一步,他知道已经没有任何犹豫与退路了,他的心情极其笃定、踏实。他决定将住了十几年的家看一看,也决定再看一看茹珍和女儿。
    这是四居室的住房,一个大的单间,就是现在他所在的书房,两壁都是高高的书架,现在已经空空荡荡了,只立着残存的几本书,不过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全集》、《斯大林全集》和《毛泽东选集》,还有几本北京地图册。写字台上也零乱不堪,纸张漫铺着,笔桶倾倒,钢笔、毛笔、铅笔洒落一桌子。两个木扶手沙发中间夹着一个小茶几,上面养着一盆海棠。海棠正开着花,面对着壁立在面前的书山,有点独居深山幽谷的寂寞,让人想到荒山前的一棵古树。他站起身,看着眼前这堆书,康德也罢,黑格尔也罢,费希特、谢林也罢,费尔巴哈也罢,海德格尔也罢,萨特也罢,尼采也罢,柏格森也罢,都将与他一起付之灰烬。
    他来到相邻的套间。套间的外面是饭厅,放着饭桌,墙角放着一张行军床,那是夜晚保姆睡觉的地方。看着这张吃饭的方桌,用手摸一摸那被多年汤水、油渍浸润的陈旧而又滑腻的桌面,让他回忆起了家常的生活。一瞬间不禁生出一丝对茹珍的怀念。他轻轻推开套间里屋的门,这是他们夫妇的卧室。一进门有一道绿绸子的屏风,走过屏风,就是同卧多年的双人床。茹珍像一个玩累的小孩一样,歪歪斜斜地俯卧在那里熟睡。她没有躺直,身体弯成一个弧度,头折成九十度陷在枕头里,两个手向上举着,可以看见她苍白、浮肿及疲惫的面孔。因为这一半正好有头发,那一半陷在枕头中,倒也看不出阴阳头的效果。俯瞰她的形状,让你想到一条趴在墙上的蜥蜴。他把两个信封连同别在信封上的纸条轻轻放在床头柜上。为了茹珍及时发现,他把茹珍放在枕边的手表压在了信封上。她有天亮前一醒就看表的习惯。
    深夜的北京暑热已经过去,大开的阳台门缕缕凉风透过纱窗吹进来。想到就要和这个折磨了自己几十年的女人永别,他生出了一丝怜爱之情。他拿起床脚卷成一团的毛巾被,款款地放在床上,拉出一角轻轻盖在茹珍的腰背上。茹珍睡得很辛苦,口角流出的涎水将枕席全濡湿了。想到她明天也许逃不过批斗,还要轮换着上一个又一个大会,他不禁泛起对她的一丝心疼来。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起自己今天晚上做出的决定。然而,当他抬起头在衣柜的穿衣镜里看到了自己界限分明的阴阳头时,就一下赶走了生离死别的惆怅。他轻轻将床头柜上的台灯摁灭,就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摸索着轻轻走出了卧室。
    在卧室门背后的墙角处,放着一辆折叠式的小推车,那是黛黛小时候坐的。从国外带它回来,是为了留下黛黛婴儿时的纪念。他双手摸着那不锈钢的推把,心中升起无限感慨。
    他轻轻把小推车提在手中,走出卧室,拉上了房门,又走出了套间,对门就是黛黛的小屋。
    因为是永别,他第一次未经敲门就推开了女儿的房门。
    女儿床边写字台的台灯居然还亮着,照着背靠着枕头坐着就睡着的女儿。女儿一定是坐在那里想着什么就睡着了,她的一只手搭在写字台上,头歪枕在自己的肩膀上。女儿已经脱去了外衣,穿着一身白色的汗衫和短裤,伸直着两条腿。他第一次观看长大的女儿只着内衣躺在床上,想到那个粉团团、像小猫大小的生命今天长成这么大,更感到人生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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