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99)

2025-10-10 评论

    他觉出安眠药已经在起作用,头部如云飘荡似的晕眩起来。他不再多想,将手中的折叠小推车轻轻打开,四个小轱辘立刻着地了,小座位端正了,小篷顶罩在了座位上面。他推着小推车在水泥地面上轻轻滑行了几下,轱辘发出轻微的吱吱声,还比较流利地滚动着。
    他把小推车放到女儿的床前,那由绿叶衬托着红玫瑰组成图案的小车篷顶,让你想到下面坐着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女儿又滑动了一下身体,向靠窗的方向转过头去。搭在写字台上的那只手悬放着,显得很不舒服。他轻轻拿起这只手,将它放好。这只手比较纤瘦,有些湿热,正是这手与手的血肉接触,让他一瞬间感觉到了自己和这个生命的关系,也便想到了自己写给茹珍的信,想到自己给女儿带来的不幸。
    他关上台灯,轻轻往外走。女儿的房间背对着月光,屋里显得很暗。他想了想,又回过身将台灯轻轻打开。他记起了女儿从小睡觉就胆小怕黑,今天晚上就让她在光亮中睡眠吧!
    他拉上房门,走了出来,又回到书房里,眼前一片云雾飘摇。他赶紧走到沙发上坐下,面对与他头一般高的书山,调整好自己的坐姿。他让自己坐端正,坐舒服,两手放在沙发扶手上,头枕在沙发靠背上,将自己超度往极乐世界。

    栗子胡同一号院内院的主人一大早就被粗重的拍打门环的声音所惊醒,打开院门,冲进来臂戴红袖章的一男一女,他们一拍自己左臂上的红袖章说道:“我们是北清大学红卫兵,今天到你们家里破四旧。现在家里只许进人,不许出人,把全家人都集中到一个屋子,家里的东西一律不许转移、藏匿和销毁。一会儿大队人马就过来搜查。”说着,他们一个在院门口、一个在当院站定,两个人的红袖章上“红卫兵”三个字是毛泽东的笔迹,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
    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四方院子。北房是三间,门在中间,一进门便是客厅,客厅各有一门通左右两间。靠西的一间住着这家的男主人鲁湘岭,是一位年已六旬的作家,靠东的一间住着女主人方可人,40多岁,是一家出版社的社长。西北角的耳房是厕所,东北角的耳房是贮藏室。东西厢房各是三间,也是中间开门,进门堂屋,左右各有一门通两边屋子。
    西厢房堂屋左右的两间屋子住着大女儿和二女儿。大女儿叫鲁敏,在天津南开大学上一年级。
    二女儿叫鲁继敏,在北京上中学,高二。东厢房两边的屋子里住着三女儿鲁续敏和最小的小女儿鲁敏敏。鲁续敏上初三,鲁敏敏上初一。南边,中间大门占去了一间屋子的宽度,左右各一间房,西边是厨房,东边是放煤、放菜、放自行车的空房。靠厨房的西南角是一个露天的水池,是一家人洗墩布、洗脏物的地方。厨房及卫生间都各有水龙头。靠放煤、放菜的空房的东南角上,又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房,堆放着许多杂物。院子是青砖地面,四边的房子都有高出地面的水泥阶,屋里也是水泥地面,青砖墙和红木门窗显得雍容、整洁。
    大女儿鲁敏在天津上大学,其余三个女儿在北京上中学,也大多住校,周末才回家团聚。文化大革命停课闹革命,无所谓周末不周末了,四个女儿昨天晚上正好聚到家中,今天一大早便面临着被抄家的局势。一家人很快聚到了北房正屋的客厅里。
    两个北清大学的红卫兵看到突然冒出来的四个女孩,有的年龄还和他们相当,立刻有了不同的感觉。原准备抄的是写过很多资产阶级文学作品的作家,及至他的女儿们一出现,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面对的是几个大中学生及他们的父母构成的家庭,敌我气氛显得不浓了。男的红卫兵长下巴,厚嘴唇,剃着马桶盖一样的头,大概是不好意思面对四个一边系着扣子、一边出来的刚刚起床的女孩,他站到了院门口。女的红卫兵是一个戴白框眼镜的矮个子,和男红卫兵一样穿着褪色的旧军装,看到左右厢房出来四个同时代的女孩,也减了几分革命的锐气,退到院门口站住,和自己的同伴低语道:“他们家四个女孩,有一个看袖章是南开大学的红卫兵。”厚嘴唇的男红卫兵点点头,他刚才也看见那个年龄最大的女孩衣服上别着红卫兵袖章,只是没有看清“红卫兵”三个大字下面的那行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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