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齐景芳及时把手抽回来,谢平还会握着不放。所有在这一刻里,在谢平心头涌出的思绪,都化作了一种沉稳、亲切的微笑,由他唇边浮出。并用这种微笑,在告诉齐景芳:我来看你了。她似乎是明白这个意思的。感激地红了红脸。眼睛也明亮起来,甚至还顽皮地眨了眨。回头对老爷子说:“分场长,好好招待招待你这位稀客吧。”但老爷子今天对她的反应却是勉强的冷淡的。
桂荣到菜窖里抱出两棵剥得只剩下嫩心的白菜,又抓了几个土豆,皮芽子,割块咸肥肉,筛出瓶老陈酒;到子女校后身的温室里,好不容易找出两个番茄,青皮上还刚泛出点红晕;找出的几个茄子呢,还只有鸭蛋大;又到代销店里买了两个五香鱼和原汁猪肉罐头。到饭桌上,谢平没喝两盅,便倒扣了酒盅,让桂荣给他盛饭。
“喝好啊。你。”老爷子用筷子尖点点谢平面前的酒盅底,说道:“路上没睡好。不行……”谢平欠欠身,婉辞。老爷于猜到谢平是为桂荣来的。但谢平不开口,他也不想主动问。这一顿饭就是在这种多少有点尴尬但还勉强过得去的气氛中完事。‘行。等你缓过劲来,咱们再把见三、老徐(他没提齐景芳)叫来,好好聚聚……“他也想聚聚,从出了鸟”货栈“那档事,分场里人心再聚不拢来。他也没那兴趣再招人上家来喝了。喝不痛快,还不胜不喝!
老爷子撕块面饼,蘸蘸原汁猪肉里的油汤吃了,又呷口酒。油汤顺着他的胡子往下滴。这两个月,他也突然显得老多了。动作更加迟钝。谢平心里不觉一阵难过。看到老爷子,他总要想起赵队长。想起自己刚到骆驼圈子时,老爷子对自己的种种爱护和关照,想起他们之间确曾有过的那种父子般的谐和……
吃罢饭,撤去碗盏,老爷子还告诉谢平,桂耀回来了,外出办事会友去了,今日没在家。随后,他打着饱嗝,大略对谢平讲了点分场里的情况:“见三现在是分场副场长。老徐是分场副政委。还准备提一批。你不走,倒也好了……”老爷子顺口给了这么一句。谢平对此未置可否。末了,老爷子郑重关照道:‘你刚从外头回来,别拿外头的事跟分场里的人瞎叨叨……要说个啥,先跟我打打招呼……“
“我明白。”谢平顺口应道。
老爷子要谢平给他说点外头的事情。桂荣沏上茶来。谢平刚说了个开头,老爷子却渐渐软耷下窄长又红的脸,靠在木圈椅宽大的靠背扶手里,呼呼打起鼾来。谢平和桂荣便悄悄离去。
一行脚印。一声奏鸣。一条弯弯曲曲的车辙。
一次强烈的扭动。我看见红的烙铁向马臀上戳去。有人却说,这就是拂面不寒的三春杏花雨……
……过道里恁幽暗。刚掩上大客房的房门,谢平就觉得桂荣贴紧了他。那回,她被刘延军派回来做舅爹的工作。舅爹根本没容她开口。只问她:“那姓崔的是你什么人?你跟我老实说!”她说:“什么人?朋友。同志。送我回来……”“恁亲!要他送?”舅爹吼道,“他刘延军把主意打到你头上来了。还想拿你去做人情送给他的帮手。我吕培俭还没下贱到那一步,拿外甥女换官做!”他让韩天有带三四个壮汉把崔副校长撵走了,而且不许桂荣再回福海。桂荣哭过:“我要考大学,你不许。我要跟谢平好,你又不许,这回你又赶走我这些新交的朋友。你要我一辈子就老死在这幢大房子里。你忍心……”但到末了,她还是顺从了。她不能怀疑,老舅爹一片真心为了她好。二十四年来桩桩件件她经历的事,无一不证明了这一点。她得接受舅爹对她的这点好。习惯了……
桂荣依着谢平,轻轻地啜泣着。这时,从远处射过来一道雪白的车灯光,横过窗媚,扫到这寂静的过道里。倏忽又灭了。这是桂耀回来了。他跳下车,用力碰上车门,跟司机招了招手。车便猛地回挡起动,倒了十来米,呼地一下掉转头,开回夜的深处去了。
桂耀去福海看刘延军。他们早有联系。凡是从桑那高地上考出去的大学生,刘延军都有他们的地址。桂耀快毕业了。关于毕业以后的去向,去年刘延军给他亲笔写过几封信,劝他回高地来效力:“没有人能比我们这一拨人在这块高地上更容易站住脚,能更快打开局面,更早形成力量。我认为,每个人只能面对这世界的一个部分。只能通过一个窗口、一个聚焦点把自己生命的信号和能量,反馈、传输到历史的运算器中。高地便是你我的窗口和聚焦点。我们无法超越这个界限。因为我们还太年轻。我们又处在一个像以前那样难以捉摸的超稳定结构中。我们充其量能做到的,是像电磁波理论的奠基人之一、英国佬麦克斯韦那样,当举世都怀疑是否真有电磁波那玩意儿存在的时候,当世界上只有两个学生愿意跟他学习这理论的时候,他能坚定地说,我面对这仅有的两个学生,同时也面对整个世界……”这封信,打动了桂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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