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要走……我也得把景芳的儿子带走。”
“孩子在门外呢……”
“我还要到福海去一趟,找刘延军,把那辆车的事办妥了……”谢平忽然想起来,又说道。‘车办妥了。是桂荣亲自去找的小刘。“”桂荣?“谢平一怔。这时候听到这个亲切的名字,他愧疚地一颤。他想问,桂荣是怎么来帮忙的,但又不好意思多问。书田和渭贞嫂这会儿也没心思跟他多扯,他只得从光秃秃的铺板上拾起大衣披上,跟书田和渭贞走到门外。皎洁的月光水泻般把远山近野清洗得一片幽蓝洁静。土屋没房檐。月光直接洒到泥墙上,格外明亮,也清清楚楚地显出掺和在墙泥里的那些糠和铡细的麦草。他张眼去找宏宏,却见在山墙把角的黑影地里,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他本能地往后缩去。渭贞却冲那两人低低叫了声:’宏宏。”那高的便搂住了那矮的(肯定就是宏宏了),替他整理了裹得那么严实的围巾,帮他翻起大衣领,戴上小手套。四五月间,桑那高地深夜里的寒气,依然跟薄冰似的。谢平打了个冷战。这时他已看出,那位给宏宏整理衣物的,竞是桂荣。他的心震动了。她……跟宏宏在一起?他当然还不知道,这些大,自从齐景芳出事,渭贞嫂他们跟去县人民医院以后,桂荣就把宏宏领家去了。
但谢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这会儿又会亲自把孩子送到他跟前,更没想到自己还能见上她一眼。昨天,桂耀到“禁闭室”来看他,他问起过桂荣。桂耀只说了句:“她好着呢。”便岔开了话题。他没请桂耀带话给她。他知道,再说什么,她也是不会信他的了,但无论如何,桂荣是他在那个漫长的岁月里,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想爱一个女子后,所爱过的第一个人。虽然现在回过头去看,他对桂荣的爱,更实在的是老师和哥哥的爱,是一种纯自然的接近。但这种爱在那岁月里给他的温暖、遐想,所起的那种净化生活的作用,是那样的巨大和无以伦比,以至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她确是他第一个爱人。如果说,现在他终于不得不走了,要离开桑那高地了,十五年来,他没有欠过任何人的什么“账”。没对不住过任何人。那么,他在桂荣跟前,是欠了“账”的。他是深深地对不住她。他知道,她真心地爱过他,绝不止是把他当老师当哥哥……
桂荣蹲着,替宏宏右边袖管上戴上块黑纱,又把孩子搂到怀里,亲了亲,看着他一步一回头地往谢平跟前走去了,才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她从于书田手里接过开这小土屋门的钥匙,又把一个大牛皮纸信袋交给于书田,一转身,便走了。没有跟谢平说一句话。没有看谢平一眼。她仿佛要告诉在场所有的人,她只是来送宏宏的。她低着头,走得很快。从小土屋,到老爷子家所在的小高包,中间有一片不小的开阔地。月光在这片开阔地里那么清晰地勾勒出她纤小的身影。她走得很急,好像在躲开一场噩梦。一场灾难。又好像决心要闯到一片陌生的丛林里去,寻找新路……谢平总以为她会在走完这片开阔地前停一停的,会回过头来再看他一眼。他要跟她说……说什么呢……他等待她停下,等待她回头……但她却没有。在最后走完那月光地,踏进小高包阴影前的一刹那,她浑身战栗过一下,放慢过脚步,似乎很冷的样子,抱住了自己的胳膊。谢平以为她这时会转过身来的。但她终于没转过身来,急匆匆在那黑的深处消失了……
于书田把那信袋交给谢平。谢平急急地抽出信瓤。有两页纸。一页是骆驼圈子分场关于撤销谢平同志原处分的决定,一页是开署给他的正式党员关系介绍信:都盖着鲜红鲜红的印章。像太阳。谢平慌慌地再度把手伸进信袋去掏。他觉得里边应该还有一页……哪怕半页,是桂荣写给他的几句话,临别的话。但没有,掏遍了信袋,没有。
他知道他该走了。于是,他就走了。
1986年2月21日三稿
我老早就想写这么一部小说,表现我那点西部的生活和体验。但一直不敢动笔,只怕写来没大的把握,糟践了这些积攒。为了获取这些积攒,我确确实实流过泪,淌过汗,出过“洋相”,拖到去年,终于写了出来,并不是因为自觉已有了十分的把握,倒是因为算算自己的年纪,再不使用这些积攒,怕要来不及使了,便着起急来。前几天,开会讨论这部小说。会上,有一家名声颇不小的报社的年轻记者说了这么两句话:“从历史的观点看,这一代人实在又算不了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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