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63)

2025-10-10 评论

    谢平这时在哪里?在老爷子家里。在场的还有淡见三、于书田。他俩一个手里提着一根铁锹把,看在门口。老爷子对谢平说:‘你让他们闹去。你给我老实些。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丢了一回党籍。再闹你就得穿一辈子黑袄!“谢平刷白了脸,弯腰坐着。他求老爷子,让他开开窗户,答应镇华。连成他俩一声。隔了这样的十来年,伙伴们并没忘了他。他得答应他俩一声。哪怕不去,也得应一声:”镇华、连成,我听见了。你们走吧——“但老爷子不让。老爷子说:”他们来寻的,是过去那个谢平。你不是了。你敢朝窗前迈一步试试。迈哪条腿,我就打断你哪条。古往今来,在羊马河,不听话的,有一个有好结局的吗?你不想想你那个赵长泰!恁好忘事?!“但这一回,却偏偏没让老爷子说中。三千个”上武天“闹腾一番,开始确有人被拘留,受审查。但不久上边催促下来,放人。又不久,为”上武天“们制订的文件传达下来了。他们中间,在政策杠杠里边的,便陆陆续续开始办理手续,返回他们阔别的上海、天津、武汉……有的去了香港、神户、美国的新泽西州、加拿大的多伦多,等等等等。土里再度泛洋。六十年风水颠倒过。
    轰轰烈烈地来,又“轰轰烈烈”地回。
    年轻人干什么都讲究个“轰轰烈烈”。
    而谢平,慢慢地也到了三十三岁那年头上……

    又是一个冬天。冬天比春天好。能烤火。猫着。
    那年冬天,谢平带七八个新生员给福海县架电话线。租人家道班房两间窑洞式旧平房,在一百零五公里处的公路边住着。连着两三年的冬天,他都是这么过的。老爷子正在跟福海县拉关系。这也是赵长泰在死以前给他出的一个招:想办法向福海县靠。骆驼圈子离福海县近,让福海县要了骆驼圈子,让它给点支持和帮助,这样“你剩余的二十年,在骆驼圈子就还能干点事儿!”说也是的,这三几十户、百把来回子人。芝麻粒大的一个畜牧分场在羊马河确实让人觉得管不管它,都不打紧。淡见三常开玩笑说:“咱们凑钱给场长政委一人买一个放大镜吧,让他们瞅着咱们也是个玩意儿!”
    过罢阴历年,这线就架到东戈壁第零三一七号标桩跟前了,远远地都能瞅见县公安局消防区队院里那木头瞭望塔的红顶子和县委大院的高坡上那一片白杨林的树梢梢了。那天,谢平带了几个老伙计查线回来——头天一场暴风雪,把刚栽起的电杆刮倒不少。发现住处门前的雪窝里扔着几个方口方底的柳条筐。他用脚拨拉拨拉,认出是工房里装瓷瓶用的。这几个筐筐条折了,昨天他让撅里乔修补来着。筐倒是修补好了,不知咋弄的,却扔外头来了。他虎起脸,大声喝问:“谁扔的筐子?”张铭学从工房间棉门帘后头探出脑袋来张张,恰被他叫住:“去给我把老瘸叫来。”不一会儿工夫,老瘸跟个老娘儿们似的,头上鼓鼓囊囊裹起条土毛线织的围巾,双手支在一个高脚板凳上,向后高高曲起一只冻坏了的脚,一步一挪,“的、的”地来了。兴许是因为刚出了暖和的屋子,让刀绞似的寒风刮的,兴许也是因为心慌,他脸色灰白,哆嗦个不停。这十来年,他真见老了。平心而论,这家伙在谢平成为老爷子身边的人以前,对谢平的态度就有了明显的变化。他开始觉出这小子是个“东西”,跟他真是两路子的人,而且绝不会跟他们似的,就这么在骆驼圈子窝一辈子。这小子总有一大能出得了这骆驼圈子。老家伙嫉恨这种人,又暗自佩服这种人。老家伙瞧不起骆驼圈子的许多人,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觉得那些“厥货”跟他一样,都得埋在这达。他佩服老爷子,一半是因为自己的身家性命攥在他手掌心里,另一半就是因为他能出得了骆驼圈子而偏不出,极难得。他觉得谢平身上也有这么点“味道”。他在。心底里把这种人都叫做“傻蛋”。但本能和经验却告诉他,在这些“傻蛋”跟前,可不能胡来,得留神,得哈着点腰,抿着点嘴唇,得“装尿”。
    “这些筐子……咋弄的……撂这达……”他嬉皮笑脸,讨好地表示意外;想挪动挪动那只伤脚。一阵胀疼,叫他嘶嘶地扭歪了老脸,嬉笑也就变成了苦笑。‘你不知道?“谢平斜了他一眼。谢平早觉出老家伙对他态度的变化。他为自己终于争得别人的这种变化而感到惬意。但他又从不把这种”惬意“外露。他知道撂筐子的事决不会是老瘸于的。这家伙是油,但凡能赖着不干活,就绝对地不干;但活儿一旦到了他手里,他也绝不干那种拉屎不擦屁眼的事。相反,活儿于得还真地道,真漂亮。老家伙这么想:既然干了,就得博个好。干吗跟个傻鸟似的,吃力又不落好呢?再者,他也怕谢平抓他的事。眼面前的这谢平,到底不是那会儿随你摸随你抽的那个了。且不去论力道、论手脚里的功夫,谢平早胜过了他;最当劲的是,这小子现在在老爷子跟前说话,真管点事。他要想把你再弄回五号圈,一句话!老瘸也是怕回那五号圈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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