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谢平等着回答。老瘸不敢怠慢,忙答道:“真没瞧见……我这就把筐收进去。”他腾出一只手弯腰去拣筐于。谢平一脚把筐于从他手里踢飞,说:“那你就待在这达好好想想。想起是谁撂这筐子的了,再叫我。”谢平知道新生员互相之间惯会庇护,就像过去上海青年互相之间惯会做的那样。老瘸年轻时惯会讨好管教,在背后捣伙伴的鬼;现在老了,再不想图个啥了,嘴倒紧了,也知道庇护同伙了。他要冻他一冻,叫他开口。所以当老瘸在他身后连连哀叫“谢班长、谢班长”时,他有意不理会他,进了工房间。
工房间里好不暖和。红炉上吊着一个早被煤烟熏黑了的小钢精锅。这锅早给磕碰得圆不是圆,方不成个方。一个拎耳掉了之后,用粗铁丝拧了个环替代。里边煮着一锅甜菜疙瘩汤。这玩意儿,是他们上东边十来公里处一个农业连的地里刨来的。种这玩意儿,卖给糖厂,好价钱。他们刨来洗净了,切成块儿,煮汤,真甜。喝不惯的人,会嫌它有股子生腥味。他们自然是早喝惯了的。
正在给红马挂掌的张铭学舀了碗甜菜疙瘩,端给谢平;一边搭讪道:“老瘸那家伙也真是的……”
谢平知道他想给老瘸说情。老瘸那只伤脚,裹着绷带,没套毡袜。这阵子冻,也是够他呛。但谢平心里有数。他对张铭学说:“是吗,你们都不想得罪人。那咋办?对不住了,只有我来得罪你们!”他一头说着一头轻轻给红马挠着痒,尔后,挽起它的蹄,挨个儿检查过。红马的肚皮,肥软温热,跟缎子一般光滑,给他的手感,是那等的舒服、亲切。新打出来的铁掌,闪着隐蓝的黑光。真可惜了袁副校长,她不收藏新掌!
这时于书田拨弄着个袖珍半导体,慢吞吞走了过来,对谢平说:“筐子是我拿去涮了甜菜疙瘩,撂外边沥沥水,忘了收。跟老瘸没关系。想她就怪我吧。”谢平倒不无尴尬了,没想到这事会轮到老于大哥身上,便忙拣起根细铁棍,回身挑开棉门帘,冲着老瘸喊了声,让他把筐子拣屋里去,并补了句:“回屋去想想。”给自己找了个下台阶。
于书田去拾起筐子,陪撅里乔回屋。这时前边公路上开来一辆重载着铬矿石的“黄河”牌自卸卡车,到道班房前站住。小瘦个儿的司机,披着件蓝布面短皮大衣,带着条大黑狗,一路问到后头,找谢平。交给谢平一封信。信封是师印刷厂出的,薄软、粗糙、廉价。信瓤还不少,像是写在学生练习本纸上的。他先不看,把信往裤袋里一塞.用脚勾过一只小马扎,对司机说:“暖和暖和……喝口甜菜汤。”那司机不稀罕这狗屁甜菜疙瘩,没喝也没坐,急着上路,就走了。
送走司机,谢平舀来一盆雪,替几个脸上冻伤的伙计,—一把伤处揉搓过;又煮上加了于蒲公英的黄珠子水,把老瘸的伤脚摁在里边烫过。尔后,回自己住的那间小屋里看信。他自己脸上也冻伤了一块。拿毛巾在雪水里蘸过,轻轻揉着伤处,看着信。十分钟后,他带上那封信,叫上于书田,到公路边一家兼营酒食的小杂货店里,要了副座头,随便叫了几样酒菜;店堂里昏暗,又要了半根蜡烛点上,把那封信放在于书田面前,要他也看看。
于书田用粗大油腻的手指慢慢展开信纸,瞟一眼那纸上粗黑、流利且又陌生的笔迹,不无疑惑地打量了打量谢平。
这几年,于书田过得不顺。先是老婆难产死了。后来又出了跟渭贞嫂这么档子事。人家说,他跟渭贞好了。说实在的,他咋敢?他跟老赵学机务技术。老赵就是他老师。渭贞便是师娘,况且她正经上过中技。多咋也算个“文化人”。他呢,一个扛枪当大兵出身的,哪般配?!开始有人给他提渭贞的事,他拍着桌子跟人红脸,脖梗里的青筋一暴多粗,说:“不知者不为罪。下回你要再说这鸟话,我就要你这骡操的好看!”是的,在老于心田里,渭贞跟赵队长同样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你看人家在赵队长死后,谨内慎外,拉扯大小那四个孩子。她笑过吗?她哭过吗?她叫喊过吗?真是默默地去,默默地来。一个强男人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啊。对于她,怎么能想到那上头去?但时间一长,说的人一多。一起转业来的战友,旁敲侧击从中撮合。滴水石穿。在于书田那种对渭贞嫂的敬重。同情里,慢慢地便不由自主生出了爱慕,再想到自己也应该为她分担拉扯孩子的责任,一双不安、内疚的眼睛便常常离不开那外表看来柔弱腼腆,内里却冷静。清醒的嫂子了……自此,再有人向他提这档事,他便结结巴巴,低头不做声。后来,他木木讷讷还真找渭贞提过一回这事。渭贞先不吱声,后来坐在老赵的遗像前哭得要晕过去。他慌张。直骂自己是混蛋。说他绝对没别的心思。只是觉得,这样对死去的对活着的,都要好受些……有几个月,他俩再没提这事。有一回.已经在场部修理连工作的建国回来,对老于说:“叔叔,分场长叫你到分场部那小屋去说事呢。”又对他妈说:“妈.分场长也叫你呢,去一趟吧。”两人慌慌张张到小屋,等半天,也不见老爷子来,才渐渐觉出这只是建国的一个“圈套”。两人心里明白,又不好说穿。一种难堪、一种慌乱、一种千言万语无从说起的茫然和惆怅,使他俩相对无言,既不愿走,又不想留……他们懂得建国这么做,是想表达作为一个晚辈对这事的态度。他是希望妈妈和弟妹能得到这样一个忠厚的叔叔照顾……过几天,建国又回骆驼圈子,到老于屋里,把一双新做的鞋交到于书田手里,说:“于叔叔,这是我妈给你做的。你试试。看跟脚不?”于书田拿鞋的手不知往哪搁,脱口答了句:“不用试,大小都跟脚。”儿子回去,把它当做一个高明的回答,作了多种演绎,解释给妈听。渭贞红起脸,啐了儿子一口,说道:“滚一边去!他那么个老实人,会说出恁油嘴滑舌的话、‘但自此,两家又开始了往来。而且.是大伙期望中的那种往来。事情摆到老爷子面前,他怎么也不相信,书田这么个老实头会馋上老赵的孩子的妈。不相信他俩会做出这等事。他忙找来渭贞,对她说:”你待在骆驼圈子,我不要你干啥。我只要你替我带大老赵的这几个娃娃。我给你发生活费。娃娃都恁大了,你还想啥呢?别迷盹!“他骂于书田:”你什么女人不好找,偏要跟老赵过不去?你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有那脸、有那份儿……有……“他结巴住了,说不出更多的理由来说服于书田。只是觉得他要批准了他俩结婚,就对不住老战友,对不住屈死的老赵,也害了书田和渭贞。这样,一卡两年,他硬是不给于书田和渭贞开结婚证明。于书田这人不会拐弯,认准了的事,头撞南墙不回身;见天去老爷子家硬磨软泡,把老爷子泡恼火了。从去年下半年起,就再不通知他参加每晚的干部碰头会,也不叫他管机务大组。阴历年前,又把他弄到谢平手下来架线、名义是”协助谢平工作“,实际上是把他一抹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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