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平不知道秦嘉也卷进这件事里去了。
这时那两个一直不肯露脸的人从木楞堆后边走了出来。而且还不止两个。走近了,谢平才看清,都是试验站青年班的伙伴。龚同芳。杜志雄。马连成。还有“阿憨”徐明华。他们手里也拿着棍子。
“你们……你们……你们也是来打我的?”谢平鼻根酸了。几根短木棍慢慢低垂下来。
“镇华呢?”谢平问。
‘他回上海了。“龚同芳答道。
“还走了谁?”
“裴静静。乐文珍……”
“阿憨”徐明华走了过来。当时动员青年到农场,里弄里连徐明华这一号智力低下的也没放过。家长愿意甩包袱。里弄里为了凑数字。谢平当时忙于在外参加各种各样的座谈会,介绍动员的经验和自己思想转变的体会,忙于在万人大会上做典型发言……到编成“中队”时,才发现,名单里有徐明华。这次徐明华本可以“病退”返城。但在此前,他跟一个四川女子结婚了。那四川女子盲流到羊马河,为了急于在农场落户,就跟徐明华登了记。婚结罢,户落上,成了正式农工,有了固定工资,她便一个劲儿地虐待徐明华,逼徐明华跟她打离婚。开始,徐明华不肯离。
“阿憨”晓得,他再找个老婆是几乎没有可能的了。他别的方面能力低下,但还是晓得爱女人。到“返城热”起,政策下来,政策杠杠中又有一条,跟非上海籍女子或男人结了婚的,不得返回上海。这时,在伙伴们的劝说下,徐明华同意离婚了。那四川女子又不肯离了。她说,要离,可以,拿两千块钱来,赔偿我的“损失费”。徐明华破破烂烂一身,都不知料理自己,哪来恁些钱?那会儿谢平在班里。谢平替他管工资。谢平走了。计镇华替他又管过一段。后来,青年班解散,站长亲自替他管。到“文化大革命”乱起来,他就没人管了。原先存下的钱,也不知咋花了。那四川女子说的这句话是事实:结婚那天盖的新被子,还是她想办法去弄来的。她实在是想逼他伸手向家里要。徐明华的父母原先倒是在洋行里做过,香港汇丰银行里还有一笔存了三十几年没动过的款子。拿两千块把儿子“买”回去,在他们,等于剔牙缝呢!但二老就是不肯出。怕再背上“阿憨儿子”这包袱。那四川女子咬咬牙,一脚把价码跌到五百。徐明华家里还不松口……
‘脓叫我以后哪能办?依讲!依讲呀!“徐明华傻乎乎地鼓圆了浑浊的眼珠,挥动短木棍,朝谢平叫道。
他穿着的破棉袄,两个肩头都咧开了口子,灰生生的棉絮从口子里呲出来,隆起多高。如果不是腰间有根草绳束起,这些破棉片就难以在他肩背上裹得住了。
“依叫我们以后哪能办?!”徐明华板起脸吼道,冲过来。
‘当心!他手里有刀……“一个小伙子叫道。
刀在谢平手里颤动。
刀。是的。我手里有刀。我拿它对付过疯狗,对付过饿狼,对付过像撅里乔那样人群中的“畜生”,用它剥过多少黄羊皮、狐狸皮、兔皮、狗皮……有六年的夏天,我带人挖大渠。有五年的冬天,我带人架电线。十来年的春天,我带人接小羔羊。我好几次带人护送马群,长途跋涉,把它们送上火车……十四年。我一直带着这把刀。这是你给的,杜志雄。那些年,你一直叫我“谢平阿哥”。只要我手里有刀,老马、小杜、小龚、明华,还有你们……我相信,你们谁也近不了我的身。但我不能用刀对付你们。你们是我的伙伴。我的兄弟。你们是我动员来的。我带你们到了农场。今夭,我无法带你们走。我愧对你们。如果,你们因此要跟我算账,我愿意代所有有关的人,来接受你们的清算。
打吧……
谢平把刀‘当嘟“一声撂在地上。然后,解下腰里的宽皮带。皮带上还带着刀鞘。那铜的带五角星的环扣在夕阳里隐隐闪亮。他把皮带、刀鞘也扔在了地上。尔后,他转过身去,把两只手高高举起,贴在了墙上。
先扑过来的是徐明华。他揪住谢平的头发,一往墙上磕,大声叫道:“依叫我哪能办!依叫我哪能办……”接着,那些人都扑了过来。惟有杜志雄、龚同芳、马连成,在尽后边站着、抽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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