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吧……但我还是要说,我没有骗过你们。我没有出卖过你们。我不是你们中间的“叛徒”。我还是要说,那时候,当我像传教士那样,走进你们家所在的小弄堂,走上你们家陡直的木扶梯,弯着腰走进你们家的小阁楼,一番又一番地劝说你们的爹娘兄姐,放你们来农场,我是虔诚的。我相信我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我是决心要实行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的。我的妈妈,我的姐姐,我亲生的妈妈,我同胞姐姐可以作证……她们都跪在我面前,求过我,叫我别出这个头,可我……
打吧……
想看看我的血吗?
它不脏……
谢平慢慢倒了下去。兀然间,他觉得太阳很耀眼。木楞堆很烫。脚下的雪地裂开一道很深很蓝又很红的口子。他躺在牛十车上,往下沉落。没有底。牛牛车又在走着。在铺满卵石的河滩里走着。他看见蓝天在牛背上升高。看见太阳在蓝天上熔化。他看见干旱的退化的草原在燃烧。看见地平线上桂荣在向他跑来。别过来。他们要打你的。他向她叫道。但她不听。却叫着“别打了。别打他。他是我的人……他是我的人……我的人……”
……八点多钟,天黑透后,那个为首的小伙子带着两个人又来过一趟。他们拿木棍拨拨谢平。听见他呻吟了两声,还用手电照了照他。他们带来一卷绷带、一团药棉。一瓶红汞、一小袋消炎粉。他们要替谢平包扎。谢平推开了他们。借着手电筒的光,他扑过去,摸着刺刀,对准了他们,叫道:“走开!你们给我走开!”他用背支住板墙,才能半站起。额角上淌下来的血糊住了他一只眼,冻在脸上,成了冰坨和痂壳,使半边脸板结得难受。他摇摇晃晃地让自己站稳了,翘起刀尖,对他们吼道:“所有的账你们都算了。别来发你娘的假慈悲了。滚!谁敢再往前走一分,我就捅了谁!老子这把刀是喝过人血的!滚!别来找十四年前的谢平了!”他拼命地吼道。
他们向后退去,把他的行李归齐在一堆,又把绷带、药物等都放在行李上。再用手电照住这些药,一动不动照了好大一会儿。好似在对谢平说:“东西都在这儿。对不住你了。你自己好生保重吧。”
等他们消失在浓墨似的夜色里,谢平又瘫倒在板墙根下。头疼得要裂开来。他向车间里爬去。他知道,那里面有一个完全用耐火砖砌起的炕炉,炕寸板用的。他爬到炉子跟前,让自己贴住依然还散发着微温的砖壁,慢慢坐下来。他不能让自己冻死在场部。刚离开骆驼圈子,还没到上海,为什么要死?我错了吗?真错了?全错了?谢平闭上眼。背后的那点温暖使他全身每一个节骨眼里的疼痛、酸涩、疲倦都发作了。我错了吗?他抽泣。我全错了吗?疼痛又使他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真想在自己手背上再狠狠扎一刀,让血就这么流尽。他真想把自己钉在这高大的板墙上……耶稣不就是这么被钉死的吗?耶稣死,拯救了人类,我能拯救谁?
拯救你自己吧……
又一阵剧烈的疼痛,叫他深深弓下腰背,用力抱住蜷起的双腿,弯倒在地。他强迫自己不呻吟。他强迫自己什么也别去想。抗住这一时的疼痛。抗住这一时的软弱……没过多大一会儿,冻在脸盘上的血浆,痒痒地开始融化了……
秦嘉这两天正请了个游方的陕西木匠在家打家具。到月牙儿拱上树梢头,她面条擀得,水也开了;叫木匠收了家伙,这头便搬出面梢子、蒜泥。辣糊、醋跟黄酱,还有一盘粗粉条拌萝卜丝,两条蒸咸鱼于,摆整齐了两双竹筷,筛上两杯白酒,让自己的老头陪着那木匠,由他们自便。她呢,忙又去安顿玩得跟泥猴一般了的宏宏,尔后,才端起堆尖两海碗面条,进了里屋。
齐景芳眼泡肿肿的,依然托着下巴,胳膊肘支在床前的桌子边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院落。
“来来来,尝尝我的小刀面!”秦嘉撂了块湿毛巾给齐景芳,叫她擦手。
“我……真不想吃……”齐景芳说。
“干吗呀!犯得着吗?放着捞面条不吃,那才俊呢!”秦嘉瞪了她一眼。齐景芳勉强地笑了笑,拿起湿毛巾象征性地擦了擦手指尖。秦嘉又去院子里收拾了刨花锯末碎板块,留着以后生炉子;在杨树跟前寻出一瓶白胶,把滴到瓶口外沿来的一点胶液用手指刮回瓶里去.用心旋上瓶盖,带到廊檐下窗台上;又在木匠跟前张罗了一阵,回到里屋,见齐景芳用筷尖慢吞吞地没挑了几根面条吃,还在呆看着那由于月色越发明亮而蓝得有些暗白的夜空,便“哗‘地拉上窗帘子,抄起竹筷,狠劲在齐景芳碗里搅了几下,把面梢拌匀和了,把面碗重新推到齐景芳面前,啐道:”还想那姓黄的言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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