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二十分。他想去“迪雅”,跟谭宗三说几句什么。已经走到“迪雅”小院那精致的月洞门前了,抬头看看楼上的灯光,却又收回了去按门铃的手。几十年来,他一直想能真正地跟同龄的谭宗三平等地谈一谈。他一直想得到谭宗三真正的原谅和理解。一直想真正接近谭宗三。也一直把未能取得这种理解和接近,视作自己一生最大的失败。说来恐怕谁也不会相信,对于经易门来说,谭家门里没有一个人能比谭宗三更让他感到牵挂。更让他动真情。谭家门里的一切,都融汇了他经家三代人的心血。这里当然也包括他经易门的努力。但奠基的,不是他。谭家之所以有今天,首先要说的是经老老先生辅佐了谭老老先生,尔后要说的是经老先生辅佐了谭老先生和谭先生。十多年来,作为第三代的他参与了父辈的这种辅佐;后五六年,东西两管事房甚至可以说基本都已在他掌管之下。但能说他创始了什么?不能。唯独一件,那就是“谭宗三”,是经他的辅佐“长成人的”。这么些年,他从未放过一切可能的机会,暗自努力,要在谭宗三身上“创造”一个成就,为谭家做出一个完全由他做出的“贡献”。可以说,他鞠躬尽瘁了。但却不能“死而后已”。因为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这也是刚才谭雪俦要他再度出山去接管“豫丰班子”时,他要哽咽、他要“复杂”要百感交集突涌出一股内疚自责之心的根由:他没创造好一个“谭宗三”,每每是这样,当谭家人当着他的面责备感叹谭宗三的不争气时,他总感到是在责备他,责备他的无能他的失职,他没能做好一件谭家门最需要他做、却又偏偏没有能做好的大事……
他常常想去问谭宗三,这究竟是为什么?问谭宗三,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再问谭宗三,在你我之间,究竟应该谁恨谁?要知道,我一生最大的唯一的失败是你给造成的……是你啊……
当然,经易门永远不会恨谭宗三,更不会去当面责问。他,只想取得谭宗三的谅解。理解。接近。永远是这样。
十一点四十六分。他回到自己家。掏钥匙开门。怎么也开不开。斯匹林锁从里头给卡死了。他用力敲了两下门,也不见有回应。但门里分明是有人。有声音。等他再敲门时,门里果然有人叫喊了。“十六,是侬阿爸……是侬阿爸呀……让我去开门……”这是老娘姨。“侬敢!”这是儿子经十六的声音。
“十六!十六!侬在做啥?!”经易门叫了两声。冷汗一下从额头上渗了出来。这些日子,他已有预感,儿子要出事。儿子在憋着一股劲。一股气。经易门见自己叫喊也不管用,急得在门廊下转了两圈。他不敢用太大的声音,更不敢使用蛮力去撞门。因为这儿临着马路。邻居们都是一些有身份的人。他不愿公然出丑。这几个月,在背后议论经家的人已经不少了。他不想在大局刚有一点转机的时候,再给别人添个口实。但怎么进门呢?该死的英国式小别墅四处都做得特别结实。低矮一点的窗户外又都焊上了铸铁窗栏。后门也是用两寸厚的实心橡木木板做成的。水落管上都装着防盗贼攀爬的倒扎刺。(即便没有这些防护设施,让经易门从水落管上爬进楼去,这想法似乎也太夸张了一些。)
就在经易门怎么也想不出有效办法解决眼前这道难题时,忽听得门里一阵扑腾响。难以确定到底是碰倒了椅子,还是砸翻了花盆。总之是匐匐地乱了两下,门被人打开了。是披头散发的老娘姨,一见经易门,就只知惊慌失措地叫喊:“经先生……经先生……”经十六冲下楼来拦阻,但没来得及,这时也差一点跌出门,跟父亲撞个满怀。
“畜生,侬想做啥?”经易门一把护住老娘姨。瞪大眼间。
“那根钉子呢?”从来不敢跟父亲正面交锋的经十六,今天居然也瞪大了眼反问。
“啥钉子?”经易门一愣。
“还有啥钉子?!”儿子大叫起来。
“畜生,侬想做啥?!”经易门一边骂,一边四下打量。这才看清,整幢楼里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正厅里挂的那张全家福照片上,也被剜出了一个大洞。好像是把怀抱幼时十六的忆萱,剜了去。
经十六今天在家,把原来属于妈妈的东西,全都一一地搬进了自己房间。连用过的被褥枕头、碗筷调羹、梳妆用品、衣服鞋帽……全部。无一遗漏。现在他想向父亲要的那根“钉子”,是母亲死后,钉在棺材上的钉子。忆萱生前总叫“气闷”,最怕关窗、关门。尤其怕大暑天要落大雨却又落下不下来时的那种天气。这种时刻,她特别难受,常常要对经易门说,我以后死了,侬千万不要给我盖棺材盖。我怕气闷。这次替她人敛,按习俗,棺材盖要钉七根一虎口长的铁钉。但钉第七根时,经易门却不让钉了。在场所有的亲戚朋友都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尤其不懂这个历来最循规蹈矩的人,怎么会在自己夫人如此重大的一件事情上偏偏做出这种越规的举动。人们只以为他伤心过度了,便没去计较。只见他从丧工手里极郑重地接过那根钉子,窸窣地藏进内衣口袋。以后的好几天,总看见他在夜很深的时候,捧着这根钉子,坐在忆萱的遗像前,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许多亲戚朋友都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能听懂、而又为这句话动容的只有两一个人,一个是儿子十六,一个就是这位老娘姨。这两人听懂了他在问忆萱:“侬还气闷(口伐)?侬还气闷(口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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