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凸(151)

2025-10-10 评论

    儿子恨父亲。他觉得是父亲“逼”死了母亲。他忍了这么长时间,今天实在忍不住了,便突然行动。他不能容忍这个“逼”死母亲的人再沾染母亲任何一点东西。
    “侬交出来!交出来!”他对父亲叫道。在搬完了别的东西后,他寻找这根钉子。他要亲自为母亲保存这根钉子。不只是因为他天生有那样一种收藏的癖好。在经十六看来,由这根钉子的空缺所造成的那一点“空隙”,是母亲和这个世界唯一的“通道”。只要攥着这根钉子,似乎就能保证母亲能顺畅地呼吸。这几乎和母亲的生命同等重要的东西,当然不能让逼死母亲的人把攥着。
    “交出来,侬!交出来!”他青白起脸对父亲叫道。并准备父亲扑过来打他。经易门曾不止一次地用藤条抽打过他。在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以及长成了大孩子以后,都打过。
    但那天,经易门没有采取任何武力手段镇压儿子的反叛。
    他理解儿子。十六岁的儿子。
    他颤栗了一下。颓然坐倒在门厅的一把花梨木靠椅上。两行清泪渭然而下。过了几分钟,只见他索索地把手伸进中山装,从里边那件绒线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只布包;再打开布包,便是那根已开始有点生锈的钉子。
    几个月来,经易门无时无刻不把这根钉子带在自己身边。是的,他知道,忆萱的死,跟他是有关系的。他要为忆萱看护好这根钉子,为亿营留住这一点点透气的通道,让她的“后半辈子”不再感到气闷。他常常梦到,自己在一遍又一遍地问忆萱:侬还气闷(口伐)?还气闷(口伐)……而忆萱却只是在前边飘飘忽忽地走着,不答理他。
    那一箱关于“洪兴泰”的材料,正是小十六在翻找这根钉子时,从经易门的房间里翻找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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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材料都存放在一只小小的樟木箱子里。
    鲰荛从这只特制的小樟木箱里取那些材料的时候,特地还戴了一副雪白的纱手套。小樟木箱里存放的是“洪兴泰”时期重要账簿二百六十八本。有十来本放在箱子底部,让水润湿过。有七八本是空白的。大部分都有虫蛀的洞眼。让谭宗三惊奇的是,有人在他之前,已仔细翻阅过这批账本。其中有四分之一的账簿上都留有此人的批语。这部分账簿恰恰是“洪兴泰”摆脱“红铜工”劳作地位、初创坊店、渐趋发达而最后又突然破产、不得不离开上海这个大转折时期的记录。此公在这部分账簿上下了很大的功夫,说明他是个内行。从批语的内容看,还可看出此公好像也是要从中寻找谭家的什么奥秘……这人是谁?肯定不是谭雪俦。字迹不对。也不是谭雪俦的父亲、谭老先生。更不会是年代更久远的谭老老先生。因为所有的批语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没有被水洞没有被虫蛀。即便写在被水洞过的页面上,墨色也是鲜亮的,字迹也是清晰的。至于那些写在被虫蛀过的页面上的,那就更明显了:都是着意绕开了避过了那些蛀洞写的。看批语的用语造句习惯、行文口气和所提及的一些发生在当代的经济事例来看,更说明,此公必是个近人。是在这批账簿被水涸虫蛀后很久,才来批注这批账簿的。
    当然,谭宗三一猜就猜到,此公就是经易门。
    经易门认真研究过谭家的历史?认真研究过这位洪兴泰?为什么?谭宗三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现在急于知道这二百多本账簿对搞清这位洪兴泰到底起什么作用。他掸了排沾在袖子管上的一点灰土,问。
    当然有用场。鲰荛答道。
    啥用场?
    大用场。
    啥等样的大用场?
    侬所想弄清的问题,基本上都可以从这几百本账簿里寻到答案。
    是(口伐)?快讲。
    首先,现在可以认定洪兴泰是破产以后才离开上海的。
    破产之前,他手里已经有多少资产额?
    按规银算,大约三百万两。
    三百万?侬不要搞错(口伐)!侬讲过他刚到上海来混日子的时候,只不过是个穷哈哈的“红铜工”!
    “三百万”是从账上查出来的。不是我瞎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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