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博书院(53)

2025-10-10 评论

    武则天平等的思想,首先因为她是女性。北方少数民族无一般汉族歧视妇女之伟大历史传统,鲜卑北魏更是几代母后掌握大权,以至于造成北魏道武帝拓跋圭以“子贵母死”这种前所未有的残酷方式,来与自己的母系争权(见田余庆《拓跋史探》)。拓跋圭被逼得山穷水尽,竟出此下策,也可见鲜卑女人大大地厉害。而唐初母系多鲜卑贵族,故尚有此“女强人”之流风余韵,这也是武则天能够上台的特殊历史条件之一。
    (明人绘武则天像)
    武则天在历史上是有争议的人物,而争论之焦点,则集中于她所发动的政治上的最大革命——这当然就是开“文辞进士科”。郭沫若先生等认为此举非常了得,从此以后,天下读书人(特别是文人)均可以“文辞进士科”出人头地,即所谓布衣入卿相;而且从制度革命角度来讲,武则天发动的这一社会革命,从根本上动摇了千年以降的中国社会的等级制度,更变“死制度”为“活制度”,为下层人可以进入社会上层开启了大门,也为社会各阶级的良性互动,制造了条件,唐时著名的贤相宋璟,诗人孟郊皆是拜进士科所赐。这种基于社会平等的制度构想能在武则天手中完成,不但是由于武则天本人出身不属于贵族集团(包括关陇军事贵族集团),而且更是由于她受“人人皆可成佛”的大乘思想影响,而此思想,甚至比近世之男女平等的“女权思想”,更高一筹。
    (颜真卿题宋璟碑、明清进士题名碑)
    但对于武则天的这一重大政治革命,史学界也向来有更为强烈、尖锐的否定意见。陈寅恪先生即认为:武则天此举自私自利,缺乏远见,完全出于个人政治目的。她不属于关陇贵族集团,而要想站住脚,就必须通过开文辞进士科来扶植新阶级,与原来的胡汉混合的关陇贵族集团抗衡。而正是武则天的别出心裁,开文辞进士科,结果才造成唐代开国之基石——关陇贵族集团瓦解;换句话说,武则天尽管不重男轻女,但却重文轻武,重汉轻胡,重视提拔年青知识分子而不照顾老干部,从而造成严重社会对立,实际上更为要不得。武则天后,原来为关陇兵府制度所凝聚起来的文武合一、胡汉合一体制重新破裂,尤其集中地体现在河北六镇军事集团与洛阳文士集团的对抗,即所谓初唐之胡人军队老干部子女,与武则天提拔的汉族知识分子年轻干部尖锐对立。此南北发展之严重不协调的结果就是玄宗朝的“渔阳鼙鼓动地来”——故与其说唐之衰败,是因安史之乱之六镇造反,不如说是由于武则天的政治革命分裂社会,种下了恶果所致。
    但无论赞成武则天如郭沫若,还是贬斥她如陈寅恪,武则天的政治革命――开文辞进士科,的确一举摧毁了关陇军事贵族集团,这一点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关陇军事贵族集团,这个中国历史上最强大的贵族集团,因为出了武则天这个媳妇而崩溃,竟然变成了中国历史上最后的一个贵族集团。武则天之后,进士科举却被延续下来,修修补补,从此成为中国历代王朝的立国基石。这个意义上,武则天确实为中国历史划定了一个时代。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这个将自己塑造成了卢舍那的女人,以她的智慧与胆略,结束了惊心动魄、金戈铁马的中古时代。因此,对波澜壮阔之中古时代而言,武则天真所谓“历史的终结与最后一个女人”(Theendofhistoryandalast′wenman′)。
    (武后行从图)
    武则天之后,佛教也逐渐结束了它在华夏最为轰轰烈烈的时代,并日益从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走向衰落。这里的原因当然非常复杂,而其中最为关键的,是因为作为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佛教,逐步丧失了其内含的平等诉求和革命精神有关。
    如上文所述:佛教僧侣集团,其实一开始就是作为一个准军事性的贵族集团进入中国社会的。尽管它的确抱有“众生平等”的信念,而且的确也在中古时代为中国社会原有的社会统治力量——皇权、士族门阀贵族、外族统治者之间的权力博弈达到均衡,制造了历史条件,但是,这样的权力均衡,却仅仅是统治阶级互相之间的权力均衡,是统治阶级内部的权力重新洗牌而已。像基督教一样,佛教倡导的也是精神世界的平等,而不是世俗世界的平等。佛教的僧侣集团当然不可能、也从来没有真正想过,要将权力均衡和平等的思想,扩展到统治阶级和重大利益集团之外的芸芸众生身上去。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孔庆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