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一间地进去,一间一间地出来。潘苟世越介绍越汗水淋漓,特别是介绍到最后,他口吃得厉害:“这是、是、是我、我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规格高了一级。是里外套间。每一间同公社其他负责人的办公室都一样大。墙上多了一个黑木贴金的古式大摆钟。他还另有一间宿舍,比潘来发的更脏,相同的是床头也有许多小人书,红红绿绿的,多是《三国演义》、《杨家将》之类。
“这是你看的?”李向南指着那些小人书问。
“啊,啊……”潘苟世惶乱不安地说不上来。
李向南从小人书里抽出几个叠成寸半宽长条当书签的红头中央文件来,打开看了看,抬头看着潘苟世:“这都是些什么文件,还记得吗?”
潘苟世答不上来。李向南轻轻哼了一声,放在了床头柜上。
人群很快转了一圈。七个公社干部,大小二十五间房子,加上电话室、传达室,是二十七间。
“有什么感想啊?”李向南在院子里站住,看着潘苟世问道。
“先把这儿的会议室腾、腾出一间来吧。”潘苟世察看着李向南的脸色,回答道。他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的汗。
“什么时候腾啊?”
“最近几天。”
“不行,”李向南说道,“今天就让学生们搬过来。那窑洞太危险。有困难吗?”
“啊,没有。”
“学生们暂时搬到这儿,可以每天提醒你们抓紧时间解决教室问题。”
“是是。”
“我刚才让你考虑一下,自己这个公社书记当得称职不称职,考虑了吗?”
“我……我我不称职。”
“是真话吗?”李向南打量着他,“对于不称职的干部,你知道应该怎么办吗?”
“我……”潘苟世满额流着大汗。
“好,你先一边工作一边检查,听候常委会回县里开会正式对你处理。”
在公社吃过饭,一路沿着山脚公路走着去两里外的卧龙庄大队时,天晴了,路边的树翠绿滴水,已经开始泛黄的一片片麦田闪着水珠。县常委们有说有笑,气氛活跃了。只有小胡走在队伍最后,头皮发紧。卧龙庄跟小胡有些关系。他高中毕业后曾在这里插过几年队,从这里招工进的县农机厂。他对卧龙庄是熟悉的,在李向南来古陵上任的前两三天,他还曾写过一个调查报告,列述了他去卧龙庄走了一趟发现的农村问题。
那个报告里有没有叫李向南抓住的把柄呢?
小胡一边走一边回忆着调查报告的全文。马车响着鞭子,拖拉机突突着在队伍旁一辆辆地开过,坐得高高的拖拉机手,懒懒地斜躺在车辕后的车把式,都向这队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留下一道道甩开的鞭影和一股股呛人的黑烟。他都没注意。调查报告的最后一句话在脑子里过完了,他也微微出汗了。那个报告在李向南手里,足以给自己戴上“对现行政策不满”的帽子。自己有些话写得太尖锐,又带着情绪,李向南是断然不会放过的,他太善于抓住问题做文章了。哼,愿意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吧。闹一场,调到地区去,不受你管了,你能怎么着?可是,如果自己在古陵被整得“政治上有问题”了,郑书记还能随便干预吗?政治界的人谁不怕“政治问题”呢?越上层的人不是越避嫌吗?
穿过一段玉米地间的小路,火似的太阳蒸出闷热的湿气。路到头,一大片河滩稻田开阔地展现在下面。河滩最宽的地方总有几百米,只在中间流着湍急浑黄的河水;两边是铺满鹅卵石的湿软沙滩;再两边,垒着一道道石堰,上边是一层层越来越高的稻田,绿茵茵地沿着河道延展下去望不到头。
县委常委们沿着之字形小路从高岸走下去,进入稻田。
“好,咱们要参观的地方到了。”李向南招了一下手,对引路的宋安生说道。人们在长着小草的田边小路上站住了。
远处的稻田间有几十个农民蹲在地上,正聚精会神听一个站着的姑娘讲什么。那姑娘很快地打着手势比划着,短头发一甩一甩的。在常委们的眼前,是块一亩见方的水田,种着黄花苜蓿,是一种绿肥。常委们呈半环形在李向南左右围站着,李向南立在绿肥田边,说:“我跟大家打过招呼,这次下乡,就是要统一认识。今天来参观这里,也是为了统一大家思想。”他看了看两边的人,目光在小胡身上停了停,“其中,特别要和小胡同志统一统一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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