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黑暗中沉默了。烟头又在一红一暗地映亮着一张张脸。
高良杰是他们心目中的一面旗帜。因为他曾经是全省有名的苦干出来的大寨式大队的支书,并且至今敢用沉默来表明对现在形势的保留;也因为他敦厚沉稳,善于团结上下,给人以主见。还有一条是他们没看透的:恰恰因为他至今还在变动的形势中保持着县委委员和大队支书的职位,所以,他成为失意者和不满者的旗帜。每天晚上,他家窑洞里都这样烟雾腾腾地聚满了人:本大队的干部,外大队的、公社的以至县里的干部。古陵有政治敏感的人无不感到县境内有个凤凰岭,凤凰岭上立着个高良杰。
“这不光影响你一个人。把你高良杰拿掉,又要牵动多大一个面?”那位干部科长在黑暗中愤然摁灭烟头,冒出一句。
“他们总不应该再搞株连吧?”高良杰温和地笑了笑。他今年三十九岁,虽然比在场的许多人还年轻,但他总是以敦厚长者的身份耐心听着人们围着他发牢骚。人们在他身边的这种聚集,使他这两年稍感冷落的心理多少有一点安慰。他最不能忍受的是身边没人簇拥。但他自己很少发牢骚,偶尔还要说上两句开导的话。他非常明白自己在古陵的特殊地位。他是个对自己处境、自己与周围关系、各派力量之间关系看得极其清楚的人。他完全知道,为什么这么多满腹牢骚的人往他身边聚,也完全清楚他们每一个人的具体利益。但他心中越清楚,面上越敦厚。他一方面尽力建树着自己在这些人中的威信,另一方面又和每一个人都保持一定距离。他只愿在实际上成为这个势力的领袖,但在舆论上他绝对避免这个名声。事关政治,他绝不轻易放弃主见跟着形势做“随风倒”,他也绝不意气用事,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
“良杰,我真服了你啦。搞到你头上,你倒沉得住气。”黑暗中一个沙哑的嗓音说道。这是县棉麻站的一个副站长,以前是公社副书记,原准备调到外县去当县委书记了,这是被变化的形势又剥夺了升迁。“我看你是学刘备种菜搞韬晦了。背着个县委委员的牌子,连话也不敢说了。我们芝麻官没什么怕的。现在这些事,我就不理解。古陵过去的大地主王世茂跑到香港几十年,现在回来又成贵宾了。他的管家当时都被毙了,他倒坐着小车,咱们大干部陪上回古陵参观转悠来了,哼。”
“这是为了统战嘛。”高良杰含笑说了一句。这位棉麻站的老兄说话太随便,早晚要出事。他与他的距离也稍大一些。
“统不过来还要统过去呢,皇陵村把拖拉机大卸八块拆分了,魏庄是把牲口棚稀里哗啦拆成一堆没用的断坯碎瓦了。”
“不是魏庄,是赵庄。”高良杰不打断对方的话,自然地在一旁纠正道。他对这种事记得比谁都清楚。
“黄草坪搞包产,把原来的灌溉渠全扯碎了。”
“是啊,”高良杰略略感叹了一声,觉得有必要在这里插上一句,“集体大生产的水利设施,这是比较先进的生产力,一家一户的耕种,是比较落后的生产关系,当然有矛盾。”他毫无倾向性地说道。
“一部分人先富,怎么富?”棉麻站的那位继续讲道,“县里那个王嘴子,去年到北京买回来一万条长围巾,三块钱一条,回来卖五块。三五个县一转,挣了两万。这号万元户挣的谁的钱?……得了,话多嚼舌头,没用。咱们要发财,倒卖银元去得了。”
黑暗中瞬间沉寂。
高良杰打破了静默:“说到卖银元,”他看着一闪一闪的烟头映亮的一张张脸,慢慢说道,“参考上登了,这几年经香港流入欧洲冶炼中心的就价值几亿美元。”他每天都要看人民日报、参考消息,用红笔从一版划到八版。“这个月人民日报上对万元户的宣传,比前两个月平均少了三分之一,版面也排得靠后了。你们注意没有?”他又询问地对大家说道。
黑暗中人们相视着,没人注意。
“良杰,你不慌不急的,什么都想得通。”棉麻站的那位不耐烦了,指着他激动地说,“前些天,乱砍滥伐已经通报了你们凤凰岭,那不就是明天李向南要拿你开刀的借口?”
高良杰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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