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在一个旧式小斗橱里翻寻着,把一个抽屉放到地上,东西倒出来:“爸,这些东西你还留着它占地方干啥,不怕人家说你?”
李向南扭头一看,是两个“文化大革命”中的红袖章,印着“东方红兵团”的黄字,还有农场编号,上面别着许多毛主席像纪念章。
金祥鑫似乎没听见,过了一会儿抬眼瞅了一下,“放在那儿留着吧。”他毫无表情地说道。
“爸,你再不去,柱子就不管啦。”
“好,我去。”金祥鑫站起来,摘下围裙,“李向南,你先坐会儿,我让大小子在路口卖鱼虫呢,我去瞧瞧就来。燕儿,你陪陪叔叔。”金祥鑫说着走了。
“叔叔,你是我爸爸同学?”燕儿大方地瞧着李向南。
“是。”李向南微笑着走到燕儿跟前。
“你比我爸爸精神多了,我爸爸死气沉沉地像个老头。”
“你爸爸把你们这么多孩子带大,真够不容易的。”李向南看着这鲜花似的女孩,眼前却闪过金祥鑫那双粗茧干裂的手。女儿比父亲长得还高。
“谁让他们不计划生育的。”燕儿撅着嘴说道。
李向南看了看她沉默了两秒钟,问:“你长大想干什么?”
“我?想唱歌。当歌唱演员。”燕儿一甩头发骄傲地说。她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砖头式的小录音机,一按键:“您听这歌好听吗?”
“你的录音机?”
“我借的。”
一个带点童音的很甜美的女声唱起了台湾校园歌曲。
“不错。”
“这是我唱的。”燕儿脸一红,自得地、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学歌可不容易了。家里乱糟糟的,一回来就烦。每个星期天都得跑老远去找老师。”
金祥鑫不会回来了。李向南带着复杂的心情和燕儿告辞。他要去顾恒家了。
在路口,五六个人围成的圈里,他看见了金祥鑫。他蹲在那儿头也不抬地用小纱布网勺在盆里轻轻搅和着鱼虫,然后一勺勺舀进买主的瓶或罐里,一边舀一边还叨叨唠唠地招揽着:“这鱼虫是今儿清早才捞来的,都是活的。您不信?这一搅和,不都还动吗?没错。您要一毛钱的?再给您添半勺……”
李向南没有让他看见自己,悄悄走了。
生活就是这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轨迹。豪华的客厅,阴暗的房间;漂亮的领带,黑污的衬衫;欢乐的童年,沉重的中年;衰老的父亲,漂亮的女儿;雄心勃勃的改革家,辛苦麻木的勤杂工……过去和现在充满着对比,人与人之间充满着对比。什么都不是生活的真理,它们的总和才是生活的真理。一个人感触万端,思想冲突千种,但什么思想侧面都不是他行动的逻辑,它们的总和才是他行动的逻辑。
他不知道,当他走了几十步远以后,金祥鑫慢慢放下勺,抬起头呆呆地凝视着他的背影,混浊黯然的眼睛里似乎透露出什么。
清晨,自行车流在她面前的天安门广场浩荡奔涌。一个骑车的年轻人从眼前一晃而过,神态很像一个她熟识的人,她脱口叫了一声,扬起手。那人回过头,疑惑地扫了她一眼,她不好意思地一笑,认错人了。那位骑车人友好地笑了笑,走了,走了一段又回过头远远看看她。黄平平觉得有趣地笑了笑,回家走。
一进胡同口,碰见父亲正在散步。一个中年人骑车而过,放慢速度向他打招呼:“黄老,您遛哪?”黄公愚正在想心事,这时停住步,反应地问道:“是。你干什么去?”等着对方到跟前来停车说话,对方却只是招了一下手,“您遛吧,我不下了。”“啊,啊……”黄公愚不自然地点点头,怏怏地看着骑车人远去的背影。
“爸,您愣什么神呀?”黄平平问。
“呸,”黄公愚收回目光,往地上唾了一口,“势利眼。”
“人家怎么势利眼了?”
“以为我就要退休了,不掌权了,就连车也不下了。”
“人家可能有急事,不下车应酬客套了,现代作风嘛。要不,见一个下一个,还走得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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