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昼(124)

2025-10-10 评论

    他还带着这份“财产”。
    “小时候的事我也记得点,”也许是李向南的沉默使金祥鑫感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声音沙哑地说,“放学了,我老上你们家去看小人书,你家小人书真多。有一回我妈病了,没钱买药,你还帮我从你们家找过药呢。”
    这话更增加了李向南的压抑感。自己还在雄心勃勃地想干番事业,而眼前这个同学似乎身心都已衰老了。看着金祥鑫那指头短粗、干裂的手——左手拇指上还缠着块又黑又脏的橡皮膏,他突然涌上来一个思想:自己和金祥鑫属于一个社会层次吗?面对着这样一个在底层辛劳生活的幼时的朋友,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不仅在物质上,而且在精神上都显得太“奢侈”了。这是一种说不清缘由但却非常强烈的感觉。
    不,自己那不叫精神上的奢侈。自己立志改革社会,要使千百万人更快地摆脱贫穷和愚昧。然而,他突然又想到的是:自己那种改革社会的所谓历史使命感有什么了不起?你能扮演一个强者的角色,不就是社会把你放在了那个位置吗?
    终究,他是一个现实的人。他此时实实在在地坐在久别重逢的小学同学面前,他来不及进行那么多思悟。他应该说话。他希望自己能给小学同学一些乐观影响。
    “你这是做松花蛋呢?”他问。
    门后墙角泡着一脸盆鸭蛋,另外一个脸盆盛着拌好的泥糊,地上是稻糠,旁边是一堆已经糊裹好的松花蛋。
    “是。”
    “自己吃呢,还是卖?”这一次他没敢唐突。
    “卖。”
    “现在政策慢慢宽了,挣钱的路子能比过去多点。”
    “是。”
    “你们厂搞改革了吗?”
    “闹不清他们。”金祥鑫还在用力上他的弹簧。
    “改革搞开了,以后收入高了,生活就能富裕些。”他宽慰着对方。
    “我闹不清这些。那是你们这号能人思谋的事。”金祥鑫举起鎯头敲着钉子。
    李向南看着他无言以对。他又感到双方存在的巨大的距离:“那你现在还有些啥指望啊?”
    “没有。”
    “你下班除了做沙发、干活,还干什么?”
    “活儿就干不完。”
    “干完了呢?”
    “睡觉呗。”
    李向南胸口又感到那种压抑,但他还是含笑看着对方:“三个小孩都不错吧?”
    “啊……”
    “你再说没指望,这几个孩子总是你的指望吧?”
    “人总有点指望。”
    他还说什么呢?听见大门哐当一声开了,一个姑娘高兴地哼着歌。
    “这是老大——姑娘回来了。”金祥鑫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
    她在门口出现了。很难相信这是金祥鑫的女儿。一个苗苗条条的中学生。白衬衫,粉裙子,扎成一束的乌亮头发,白嫩嫩的鸭蛋脸,照得屋里似乎都亮了。
    她瞥了李向南一眼,然后垂下目光看着脚尖:“爸,柱子让你快去呢。他不耐烦了。”她撇了下嘴,没好气地说着,然后绕过父亲走进屋里,拉开那块白布帘,露出一张显然是她睡的比较素洁的小床,背对着李向南,一边哼歌,一边收拾起床上的东西。
    “行,我上完这个簧就去。”金祥鑫答应道。
    “爸,我想买把折叠伞。”姑娘转过身撅着嘴说,“同学们都有。”
    “咱家不是有伞吗?”
    “破成啥样了?”
    “我这不是给你修补好了?”金祥鑫放下手中的活儿,站起来,从墙上摘下一把老黄油布伞,哗啦啦撑开,缓缓转着,打量着上面几个补丁。
    “我不要。难看死了。”
    “能遮雨就行嘛。”
    “我不要,我下雨就淋着。”
    金祥鑫看了看女儿,愣怔了一会儿,慢慢收起伞,又坐下上开他的弹簧了。“好,给你买吧。”过了一会儿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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