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昼(123)

2025-10-10 评论

    “你在做沙发?”李向南进屋后笑问道,他竭力在金祥鑫家中寻找着乐观的迹象来做话题。眼前,靠墙放着一个糊着纸的(纸已经破裂翻卷,露出里边的木板条)包装箱,上边摞着三个马粪纸箱,都是商店装百货用的,上面还印有“小心雨淋,轻拿轻放”的字样及图示。这大概就是他们放衣物的地方了。
    “嗯……”金祥鑫声音沙哑地答道,他拿着茶杯拉开抽屉翻寻着什么。
    “自己做的就比买的好,起码木料实在。做上几件家具,把你家布置布置。”李向南说着,在一张吱嘎嘎发响的椅子上坐下了。现在,他的身高不显了,他被桌子和这摞纸箱夹着,遮挡着,与屋内环境比较融和了,一进门那种强烈的不安和难堪缓解一些了。自己总还算穿戴简朴,要是衣冠楚楚地踏进来更会感到浑身不自在。
    “我这沙发不是自己用的,”金祥鑫闷声闷气地答道,“做了卖钱的。”他翻出一个破信封,打开看了看,又摇着头放进了抽屉,“茶叶哪儿去了?”
    “我不喝茶,不渴,你甭张罗。”李向南连忙摆手。为了使自己与主人、与这房间尽可能融和,他尽量带上了点他并不习惯的老北京腔。但同时,眼睛却瞥了一下金祥鑫手中那只脏污的玻璃杯。
    “那喝杯白水吧。”金祥鑫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又不知在哪儿翻了一会儿,翻寻出几块糖纸脏皱的水果糖,放到李向南面前,“吃糖吧。”他低头不看李向南,动作迟滞地转身往厨房去了。
    “好,吃块糖。”李向南显得极为亲热地笑道,剥开糖纸,眼睛看着金祥鑫有些佝偻的背影,心中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郁闷和悲凉。这就是他的小学同学?
    厨房一阵水龙头冲洗的声音。金祥鑫回来了,拿着几个水淋淋的西红柿:“吃西红柿吧。”
    “好,我吃。”李向南爽快地答应着。
    “你怎么知道我调回北京的?”金祥鑫放下西红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把走道里的沙发架搬进门口,一边接着上弹簧,一边和李向南说话。
    “我刚听说。”李向南答道。其实两年前他就知道金祥鑫调回来的消息,他没敢这么说,“你现在几个孩子了?”
    “三个。老大姑娘,上中学,两个小子,上小学。”
    “爱人在哪儿工作?”
    “没工作。变着法儿四处干点临时工。”金祥鑫低头干着他的活儿,“你几个小孩?”
    “我还没结婚呢。”
    金祥鑫抬头看了李向南一眼:“你三十几了?”
    “我比你小两岁啊,三十二了。”
    “噢……”
    “一分手有二十年没见面了。”李向南感叹道,“你还记得四年级暑假,咱俩有一天一块儿步行去香山吗?”
    “不记得了。”
    “怎么会不记得呢?咱俩也不知道路,以为沿着玉渊潭后面的河一直朝上走就能到。天黑了,咱俩回不来了,叫人给送回来的。”
    两个小孩背着水瓶和鼓囊囊的书包,一早晨沿着河流朝西走着。李向南脖子上还神气地挂着个望远镜:“来,咱们看看香山近点没有?”两个孩子站住,像模像样地轮流举起望远镜朝远处天边的西山瞭望着。
    “近点了。你饿不饿?咱俩吃个馒头吧。”李向南说。
    “现在不能吃,等中午吃,要不该不够了。咱们一人喝一口水吧。”金祥鑫认真地说。
    两个人举起水瓶一人喝了一口,抹了抹嘴,又蹦蹦跳跳地拂着柳枝沿河走去……
    “不记得了。”金祥鑫仍然低头干着活儿,淡漠地说道。
    李向南心中一凉。
    “这些年我光顾着挣钱养孩子了。在东北农场是这,回北京还是这。老愁挣不够钱。别的都记不住了。”过了好一会儿,金祥鑫添了一句话。
    李向南沉默了半晌,目光随着金祥鑫一下下摸索的手又落到地上一个破旧脏皱的小帆布书包上,那里面装着钉子、螺丝。小书包上绣着三个颜色已模糊不清的红五角星,中间一个大,两边两个小。怎么这样眼熟?童年的记忆又被触动了。他还来不及回想这个书包是怎么回事,就先有一股惆怅悲凉涌上来,随即记忆才闪亮着展露出它清晰的内容:这正是金祥鑫上小学时的书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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