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向南,你要是愿意来‘兴华’的话,可以让你独自搞一个分公司,甚至可以到总公司来精通几年业务,以后当副总经理。看来你是个人才。”殷白冰兴致勃勃地说。他不大在意女婿刚才与李向南的冲突,也没看到此时女婿眼睛里掠过的一丝嫉妒。
李向南笑了:“不,不,我还是当我的县委书记吧,老老实实在基层搞我的改革。我刚才只是根据自己平时对经济战略学的一点研究,随便说说,属于纸上谈兵。”他这样讲,既是胜利者的宽厚,也为了化解吕瑞的嫉妒。
在人际关系上,他有足够的头脑。
他心中漾出几波自我欣赏。他是搞政治的,对这种民办托拉斯原本不太感兴趣,但有点奇怪的是,因为站在民办公司的立场上讲了一大段战略设想,他对这种民办公司的看法就明显发生了一些变化。偏见和轻视变少了。他头脑中甚至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来这里或许是一条更好的道路?凭着自己的才能,有可能做到一步步掌握总公司的最高领导权(好大的野心,人还没来就想夺总经理的权了。面对着殷白冰温和的微笑,他批判揶揄着自己)。然后按自己的战略,扩展兴华公司的势力范围到各个领域,争取建立一个庞大的、子公司遍布全国的大托拉斯。掌握这样一个王国,举足轻重地影响全国的经济政治生活,不断发出自己的声音,也是满有味道和气派的。
然而,当他握着殷白冰的手在大门口告别时已经冷静下来。
不,头脑不要发热。这种事情要慎重考虑,从长计议。
和殷白冰握手的感觉还没从手上消失,豪华客厅中的情景还在眼前不时闪现,李向南脸上浮着回忆刚才情景的微笑在街上走着。他感到浑身充溢着男子汉的自信。和小莉的谈话,在殷白冰家的谈话,两次胜利的征服,使他心情格外开朗。
星期天就是星期天。晴朗的天空下,一种热闹休闲的气氛笼罩着街道。人们挎着菜篮子,来来往往打着招呼,拨看着对方篮子里的物品,彼此耸耸肩,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着嘲骂两句物价的上涨。李向南感到街道气氛的亲切。北京真好。生活真好。星期天真好。一个人有追求、有事业、不断进取真好。自己已经开始了回京的活动,这是第一天的上午,势头不错。虽然还没有接触最实质的事情,但是,他很有信心。迎面一对年轻夫妇,并肩缓缓推着婴儿车走来。婴儿鲜艳的小嘴,星星一样好奇张望的眼睛。一切都是生气勃勃的,脚下的柏油路似乎也是橡胶一样有弹性的。
他现在该去哪儿?去顾恒家,显然太早,大概还没回来。周围有什么去处呢?对了,附近还有一个小学同学家,小时候的好朋友。由于家境困难,五年级就辍学去东北农场当农工了。前几年因为顶替去世的父亲才又回了北京,在工厂当勤杂工。
“你是……金……祥鑫?”
“你是……李向南?”
他兴致勃勃地敲开门后,在阴暗脏陋的房间背景前,和对方相互迟疑地辨认着,迟疑地伸手相握。扑鼻而来一种类似垃圾发酵的窒闷气味。眼前的小学同学简直让他不敢相认。他那样矮小,大概只有一米六不到,比自己矮一个头;他那样老相,满脸皱纹,头发斑白,穿着件破烂黑污的汗衫,腰间围着块补丁蓝布围裙,像个近五十岁的钉鞋匠;手指又短又粗,布满干裂的硬茧,握手时那样拘束,像个山里人。然而这正是自己的小学同学。那时,他和自己同桌,个子一样高。
金祥鑫现在的样子,就像李向南小时候看到的金祥鑫的父亲。
当他这样高大、这样年轻地站在金祥鑫面前时,面对着与对方身高、相貌和“年龄”上的悬殊差距,他感到胸口发堵,感到一种窘促的难堪。他为自己人生的优越而难堪。他为自己没有经历与对方相等的艰辛劳苦而难堪。
两个人在乱糟糟的屋子里坐下了。房子仅一间,有十六平米。二十多年前,这是金祥鑫父亲的住房,现在儿子继承了。屋里显得很暗,因为窗外有一棵槐树,因为四墙与天花板黑污斑驳,还因为家里的一切物品都是破旧的。桌椅都是破旧的,断裂的桌腿还用铁丝绑扎着。靠墙一台掉漆生锈的缝纫机,一看就是三十年前的老牌货了。一个大铺,一个单人床,床单已辨不出本色,靠里面,隔着一块白布帘,后面似乎还有一个床。门口的走道里放着一只正在装弹簧的单人沙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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