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昼(149)

2025-10-10 评论

    他有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发现:来客的级别、地位大概都是低于顾恒、低于景立贞的,这从他们听着景立贞说话时的神情、坐姿都能看出来。有的人始终含笑注视着主人,其全部努力就是不断寻找机会表现对景立贞的迎合。
    有一个人例外。那是腆着腹坐在景立贞旁边沙发上的一个仪表很堂皇的老干部。他眯着眼微笑地看着前面某个地方,表示很有兴致地听着众人聊天。这位胖老头的级别大概也在顾恒之下,要不,景立贞绝不会让他与众人一起在客厅等待,但可能在景立贞之上,因为景立贞对他比较客气,他对景立贞也不做任何迎合。不过,因为夫人在家中常常同时“享有”着丈夫的地位,这位胖胖的老干部对景立贞总的还是表现出敬上的态度。
    来客们相互之间呢,看来有的熟识,说笑呼应,有的并不认识,相互之间客气而拘谨。但由于此刻都坐在这里,也便似乎成了一个暂时的统一体,都有维持沙龙运转的义务。看得出有人来这儿是有具体目的的,他们以敷衍的兴趣参与着客厅里的说笑闲谈,尽着每位座中客都有的活跃气氛的责任,但他们的神情并不集中,兴致也不高,他们在等待着和主人个别谈话,或耐心,或焦躁。
    有一位引起了李向南的注意。三十七八岁,头发已经半白了,像个工人,一直皱着眉抽闷烟,毫不应酬客厅里的说笑。他偶尔瞥视景立贞的目光中,显然压抑着不满。他几次在烟灰缸中慢慢旋转着用力摁灰烟头,让人感到他就要站起来一样。他终究也就站起来了。“我走了。”他说。
    “好容易又来一趟,怎么这就走了?”景立贞连忙亲热地说。
    “顾书记不回来,您又没时间。”他冷冷地说道。
    景立贞目光闪动了一下,爽声笑着站了起来:“这个赵宽定,还是这么急性子?好,老顾不回来,你有事先和我说吧。”
    赵宽定目光阴沉地垂着眼没说话。
    “走吧,别影响大家。咱们到隔壁房间里谈吧。”景立贞说道,声音含着特别的亲热。
    “你这次来,什么事啊?”景立贞问道。她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她知道这个举动的安抚意义。
    赵宽定垂着眼往外摸烟,脸色阴沉地没有说话。
    景立贞拿起火柴盒,准备亲自给他划火。赵宽定看了看景立贞手中的火柴,伸过手来,要自己拿去划。“还是我给你划吧,这是应该的,你是我们家最重要的客人嘛。”景立贞说道。
    赵宽定俯身低头,吐出了烟。
    “这么远来,什么事啊?”景立贞问道。
    赵宽定稍稍挪动了一下脚,沉默不语。
    这个赵宽定。看着他一头粗糙的花白头发,景立贞不由得在心中慨叹了一声,小伙子原有一头乌黑漂亮的头发。“文化大革命”中,顾恒在东北S省任省委书记,被揪斗得死去活来,是赵宽定——他原是省委机关的一个司机——冒着枪林弹雨,领着一派群众组织把已经瘫痪的顾恒从对立派的黑牢中抢救出来,一路上背着他东躲西藏,一直转移到安全地带,又亲自照料他养伤康复。用顾恒的话说,“文化大革命”中他能幸存下来,多亏了宽定。现在,赵宽定因为曾是造反派头头,日子很不好过。他几次写信给顾恒,希望他能写封信给省委领导,帮他说说话,改善一下他的处境,顾恒一直未能使他如愿。这次,听说顾恒从省里回北京,他赶忙从东北跑来,一定是有让顾恒难为的要求。还是她来替顾恒挡驾吧。她什么难题都不怵。
    “怎么,处境还不太好?”她关心地问道。
    景立贞含笑的目光,连同旁边茶几上这杯冒气的热茶,都让赵宽定感到一种暖烘烘的感化力。但他仍低着头,他的脖颈、他脸都还没放松,还凝结着刚才的情绪。那是受到冷遇而产生的愤恨。忘恩负义。替他们卖命都白卖了。你顾恒换个地方还当省委书记,我赵宽定就该有过不完的关,受不完的审查,又是撤职,又是开除党籍,又是……他一想到这两年的日子,愤愤的情绪就一劲儿往上涌。刚才他在客厅里简直想站起来就走,走到门口再当众指着景立贞好好数落她发泄一顿。
    “我的处境能好到哪儿去。”他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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