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昼(150)

2025-10-10 评论

    景立贞一直含笑的目光保持和延续自己刚才的那句问话,她相信自己的亲热是足够的了,需要的是等待。果然,赵宽定开口了,她也便神采活动起来:“比前一段好点吧?”
    “党籍开除了,职也撤了。”
    “又让你开车去了?……开车也不错嘛。”
    “车也不让开了。”
    “那让你干什么?”
    “烧锅炉。”
    一秒多钟的沉默。“多学一样技术也是好事。一个人总要起落起落,磨炼磨炼。”
    “磨炼?哼,”赵宽定用力绷着嘴,过了一会儿,“这一阵又传说要逮捕我。”
    “为什么?”
    “说炸省委东楼是我主谋策划的。”
    “1968年的‘七·二五事件’?”景立贞对S省“文革”历史很知道一些。
    “是。”
    景立贞蹙起眉想了想,很锐利地打量了一下低着头抽烟的赵宽定。这种事情有点严重性,务必保持适当距离。“实际情况是这样吗?”她问。
    “确实不是我,这我敢保证。”
    “那还怕什么?”景立贞松了口气,劝慰道:“让他们调查嘛。调查清了不就完了。你怕什么?是好事嘛。喝点水吧。”她把茶杯往赵宽定这边推了推。
    赵宽定狠狠地绷住嘴唇,阴沉地盯着地面:“可我当时也没反对、制止。”
    景立贞略怔了怔,随即又笑了:“只要不是你主谋策划的就不要紧。”
    “可好多事情现在说不清,我当时是头头。现在,有几个人乱咬我,都往我身上推。”
    景立贞和赵宽定去隔壁了,李向南继续观察着客厅。这也是一种社会调查吧。
    主人不在了,客厅明显失去了中心,呈现出这儿三五人一摊,那儿五六人一团的多中心状态。时而有人大声说起一个有吸引力的话题,人们的注意力便都聚过来。过了一会儿,又涣散开来,成为轰轰嗡嗡的一片。
    这一摊,几位妇女在唏唏啧啧地讲二六六号民航客机在广西恭城崩山遇难。海拔一千五百米,满山森林浓雾,二十米远就不见景物,出动了解放军还是连尸体都找不见。讲的人有声有色,听的人哎呀呀地表现着震惊慨叹。
    那一摊,两三个知识分子气质的人在讨论北京市人口、用地、供水的三大规划。话题中止时出现了几秒钟嘴巴无话可说、眼睛也无处可看的难堪和沉默。一会儿,又有人提起新的话题,谈开了现在基本战线太长,要好好压缩。
    还有各种各样的话题。斯里兰卡的眼库向全世界贡献了九千多只眼球;某位电影明星因大量走私被捕;上海人结婚请客摆酒席吓死人,各大饭店都排满到明年了……有一摊人的谈话声音逐步高起来,说的是南方一个刊物登了一篇小说,专门写年轻女人怎么勾引高级干部。
    这时,那个仪表堂堂的老干部伸了一下手,好像在示意会场安静一样,对满客厅人们气愤地说道:“现在的文化界也真不像话。这种书有人写,也有人出。前两天我看到一本书,叫什么《爱娃和希特勒》,写希特勒的风流事。真是太不成体统了。”
    景立贞定住目光看着赵宽定:“你要相信公安局和法院嘛。”
    “我不相信他们。公检法的几个头儿都是他们那派保过的,恨不能把我杀剐了。就是没罪,也能给我捏出罪来。”赵宽定一摁烟头,猛地抬起头来。
    景立贞不怕这个,她和蔼地笑了:“无中生有搞捏造,制造冤假错案,那他们就犯法了。”
    “哪有他们犯法的时候。整错你了,关你十年、二十年,顶多再给你平个反,有什么用?你完了。”
    “平了反怎么能叫完了?”
    “老景,你怎么说得这么轻巧,不是你住法院是不是?”赵宽定冒火地一下站起来,把右手往后一甩,像甩掉一只从后面拉住他的手,转身就要走一样。
    “我不是说让你去住法院,我是说只要你确实没有问题,就不怕他们捏造。”景立贞耐心地解释道。
    “老景,我怎么跟你说好?”赵宽定第一次瞪着眼正视着景立贞,胡茬抖动着,声音高而嘶哑,“那几年乱腾腾的事,你不知道?除了关起来的,谁大小没点事?像我这样当过造反派头头的,能一点事都抖落不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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