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人家过得啥样,自己活成个啥样。低三下四地求人,低三下四地收人家的钱。想推辞不要了,手还是一软收下了。没脸皮。自己这辈子活得真没意思。这辈子什么都赶上了:“文化大革命”被抄被斗,到农村插队受再教育,招工时咽下自尊心去送礼磕头、走后门,上不了大学,回不了北京,晚婚,计划生育,调不上工资,最后是老婆离婚。……多少年一直憋着口气想混出个人样来,混出什么来了?三十多了,既没成家,也没立业。只有吃饱了混天黑。
说得意的事?我他妈的没得意的事。没有就是没有。
满屋的人看着他,都有点尴尬。鲁鸿笑了笑,开玩笑道:“我就不信你没有,谁的命都有个起落。”
我有什么得意的事?今天你送了我钱,江岩松说帮我搞户口,这算我马立桥得意的事,行了吧?
“你怎么这么说啊?太不够意思了。”鲁鸿说。
我怎么说?我自己活得没出息。要你们可怜我,帮衬我。我有什么脸?
他感到头大,热乎乎地膨胀着。最后胀到和世界一样大。整个世界闹哄哄地都在他脑袋里。他是个大头怪物,颤悠悠地顶着这个大头,东倒西歪地朝前走。腿发软。头要爆炸了,世界要爆炸了,一切全完。他妈的,都完了算。要活,大家都重新从猿人开始,干干净净只带着自己的身子和一双手。谁也别凭着自己的家庭出身、权势地位就高人一等。他妈的,老子不比你鲁鸿笨,不比你江岩松笨,不比你顾晓鹰笨。你们仗着什么?你们前面的系数都是正的,把你们放大几倍、几十倍,老子背的系数都是负的。
“马立桥,咱们老同学今天凑一块儿是叙友谊,岩松和鲁鸿帮助你,那也是他们的真心。”顾晓鹰劝道。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两眼红得冒火,指着顾晓鹰,手激烈地颤抖着。
顾晓鹰,你别装他妈的蒜。那次抄家不是你领着去的?你训我父亲,吓得我父亲尿了一裤子,你当我忘了?我和你有仇。和杀父之仇差不多。打那天起,我父亲就精神失常了,你不知道吧?我插队挣工分,一年分红几十块,要养活我父亲,当工人,一个月四百大毛,还要继续养活我父亲。你他妈的没罪?江岩松,你们少给我解释,说什么当时的历史背景,怎么有的人就不这么恶?顾晓鹰,你他妈的学希特勒,能他妈的不恶吗?坏心眼人人有,都一样?呸。你有一万两万个坏心眼,他有一个半个,一样吗?你想把世界上的女人都霸占了,他只想找个能照顾老人、能数着钢镚儿过穷日子的老婆,一样吗?
看着马立桥突然爆发的雷霆大怒,满桌震惊了。
“立桥,你小子喝多了,坐下歇会儿。”鲁鸿劝说地拉他坐下。马立桥的这一通发泄使鲁鸿稍稍清醒了一些。
鲁鸿,你别拉我。我今儿就是今儿了。他把酒杯砰地往桌上用力一蹾,酒杯立刻碎成七八片,酒四下溅开,玻璃碎碴刺破了他的手,手指流出鲜血。
“立桥,别再喝了,坐下吧。”鲁鸿又拉他。
我今天不想活了,你再拉我,我就从这儿跳下去。他拉开椅子,几步晃过去,抓住阳台纱门的门柄。
“马立桥,给你毛巾擦擦手。”席志华拿着一块湿毛巾走上去递给他,“在沙发上歇歇吧。”她转身把一旁沙发上放的衣物拿开,又回过头对其他人说,“他醉得厉害了,你们千万别激他了。”
“他借酒撒疯,吓唬人呢。”鲁鸿指着马立桥呵呵地笑道。他极力想把尴尬的气氛再融洽起来。
我不吓唬你们。我也不撒疯。马立桥说着拉开纱门,上了阳台。
人们一下都紧张地站起来。鲁鸿笑着伸出双手:“你们别慌,没事,我去把他拉回来。”说着,他很有把握地站起来。
别过来拉我,我就是不想活了。马立桥说着,一撑阳台的水泥栏壁,纵身跳下了楼。
郑重自顾自喝着,叨唠着。他不时抬眼看看别人,看看江啸写字,实际上他任什么也没看见。此时,他只有自己,只有他自己的过去。
大前年我回了一趟老家,吕梁地区。到了地区,到了县里,到了村里,都是夹道欢迎。我对他们说,你们不要这么隆重嘛,我又不是外宾参观,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回家乡看看。怎么和他们说也不行。到处拉我作报告。我就在地委机关,在一个中学,讲了两次。主要是讲过去革命斗争的历史。这一讲不得了啦,要拉我去讲的地方更多了。到村里,更热闹了。后来又到……到处是欢迎他的人群,眼前晃动着一张张脸,伸过来一双双手,人们都在鼓掌,人们纷纷向他举杯敬酒,各种各样的眼睛、酒杯,他左右转来转去,应接不暇,酒杯在他周围旋转着,又变成一束束鲜花,五颜六色地飞旋着,他在花海的簇拥中,感到暖热、兴奋、光荣,这个世界感谢他,这个世界需要他。他不老,他根本不老,他不会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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