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昼(238)

2025-10-10 评论

    他不好意思对姑娘说了。他原想通过这个研究生的父亲到印刷厂看看:丹林的书怎么样了,能不能现在就拿上一套?他不知道怎么张嘴。
    “我带你去找吧。他可能到外面看书去了。”姑娘显得十分热情。
    他瘸拐着,跟着姑娘走了好几个地方。都未找见。
    “您找我哥哥有急事吗?”姑娘问。
    “有一点。”
    “能跟我说吗?”
    “嗯……你父亲在吗?”
    “您找我父亲?那不是,我爸爸买菜回来了。爸爸,有人找你。”
    一个神情敦厚的中年干部提着菜篮迎面走来:“您找谁?……噢,您是亮亮的导师啊,有啥事,尽管说吧。”
    “我……我是……想问问,我有这么一件事,可能要麻烦您……”为这事张嘴真难啊。结果,事情并不难办。他被领到厂里。范丹林的书早已装订好,塑料皮也来了,堆在那儿,只是还没有一本本套上。
    他自己配好一套先拿上了,好像拿着自己的生命。
    外面不知何时暗下来了。听见纷纷沓沓的脚步声。雷电交加。噢,下雨了,天气预报没报,天有不测风云,雷阵雨下不长。主客看着窗外大雨议论了几句,注意力又回到饭桌上。烤鸭店内灯开了,一片雪亮,任凭外面风狂雨暴,店内另成世界。
    饭店服务员托着托盘旋转着来来往往。菜一道道上来了,满桌喷香。酒瓶打开了,酒杯斟满了,气氛开始热烈。中国人招待中国人,亲热而殷切。
    范书鸿:“来,为老同学的重逢,干杯。”
    邓秋白:“来,为几十年的友谊干杯。”
    范书鸿:“为你们回国观光接风干杯。”
    邓秋白:“为你和凤珠健康,为你们全家健康干杯。”
    范书鸿:“祝你和郁文,还有你们的女儿、儿子——下次让他们一块儿回来——一切都好,干杯。”
    邓秋白:“丹林,丹妮,林虹,这杯酒,为祝你们年轻人一切都好干杯。”
    范丹林:“邓伯伯、邓伯母,这杯酒敬你们,祝你们做出更大成就。”
    邓秋白:“我要向你父亲请教,学习,范兄,来,敬你一杯,祝你在史学领域建树卓著。”
    范书鸿伸出左手摇了摇,脸色一下黯然了:“不不,我已经不存这奢望了。惭愧啊,今天与老同学相会,我居然拿不出一本像样的著作回赠你。”
    邓秋白举着酒杯,有些难堪地停在半空。他笑了笑:“过去国内政治不稳定,现在形势好了,范兄还是大有作为的。”
    “不不,几年来我也时时头脑发热,想作为一番,但已然晚了。精力不行了,眼睛也不行了,脑子也老化了,确确实实有些老化了。”范书鸿摘下眼镜,用手揉了揉眼睛,重新戴上。他的话中没有什么幽默,含着一丝挺实在的悲哀。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有些黯然。
    “研究历史是需要一点历史条件的,”邓秋白感慨地说,“范兄,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三十年前,我没有如约和你们一起回国,一直感到很歉疚。可是,这些年我又常常后悔,当时应该给你们打个电报,力劝你们也不要回国。我犹豫了一天,你们已经登船启程了。”
    “我回国,我不后悔。”范书鸿说,“我还是希望儿女们生活在中国。”他指了一下丹妮和丹林。
    邓秋白无言地沉默了一下。
    吴凤珠自从进了烤鸭店,一直有些神思恍惚,这时突然感到清醒了,思路也活动了:“我们可从来不后悔,而且感到很光荣。祖国有危难,我们和它一块儿度过,这是一个中国人最起码的。都只顾自己跑出去,国家怎么办?”
    这种目前最流行的正统语言在这种场合无疑太生硬了。范丹林实在不满意。他对邓秋白笑道:“邓伯伯,不过,我以为科学是没有国界的。”
    “怎么没有国界?”吴凤珠已经进入了她固执的思路了,“你搞的经济改革不是中国的?你爸爸是研究中国历史的,不回中国来,在哪儿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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