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昼(68)

2025-10-10 评论

    这不是原来的她。是镜子使她变形了。
    她又扭过头,这里又有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没问题。脸不长了,不扭曲了,不像晃荡的水中倒影了。可满脸是汗水与灰土划出的道道,漫画一样,又是一种变形。
    这还不是原来的她。是汗水与灰土的涂抹使她变形了。
    她抓过椅背上的一条毛巾擦了擦。没道道了。可脸是苍白的,多皱的,难看的。这不是原来的她了。她年轻时是漂亮的。在去巴黎留学的海轮上,她站在船栏边,风吹着她的头发和蓝色的旗袍,吸引着多少男性的目光。那时她的脸是光润的,她的身材是苗条的。她老了。是时间使她变形了。
    可是她怎么会老成这样?她的头发怎么都白了?她的母亲六十岁还没有白发。她知道自己老了应该什么样。皱纹是该有的,皱纹多也是应该的。可现在,脸上有些皱纹,原本不该是她脸上的纹理。
    她应该是个慈祥的、富于知识气的老太太,怎么成了现在这样寒酸的、可怜巴巴的样子。过去自己没照过镜子?照过的啊。她从来不可怜巴巴啊。
    又是什么使她变形了呢?
    她不是很勇敢吗?固执,一往无前,不达目的不罢休。她要去西方求文明,便冲破封建家庭的重重束缚去了。在巴黎,有几个女性同时追逐范书鸿,她不是打败了一切对手达到目的了吗?多少年的骄傲。她爱虚荣。可她有信仰是另一回事了。
    雾。回忆上怎么老遮着雾?模糊。原来很清晰的现在都模糊了。
    回国后第一次参加国务院——那时叫政务院?——招待会。红地毯,堂皇的大厅,温暖的握手,首长的微笑,掌声的浪潮。鲜花。献花的是个漂亮的小女孩。红色的蝴蝶结。鲜花的香气让她眼睛潮湿。共和国。一切是伟大的。只有自己是渺小的。好好改造渺小,以适应伟大。改造。改造。周围是一圈圈开会的人。写汇报的纸像雪片一样。她越来越渺小,虔诚。头越来越低。脚下是干校水田的泥泞。赤脚,自己的腿白胖松软,简直是个剥削分子。她要改造。她要解决组织问题。一瞬间,她就想到了自己所以要写思想汇报的目的。她要翻。再累也要翻。天亮也要翻。她有信仰。信仰什么?不用想。政治虚荣?绝对之探求?不。她要翻,翻,翻……
    心理学家的心理却缺乏稳定的心理逻辑,有点神经质。她正翻着一个纸盒子,又想到阳台里还放着一大塑料包旧书本。她站起来,头晕心慌,腿软,推开阳台门,她看着一大堆黑糊糊的什物,懵懵懂懂,不知如何下手。
    夜晚的空气有些潮湿,让她感到呼吸艰难。
    头顶上,四层楼阳台上有人站在那儿凭栏说话,听声音就知道是和她同研究所工作的夫妇俩。他们正谈到她。
    她清醒了。
    “所里让吴凤珠退休了?”女的声音。
    “嗯,老岳今天找她谈了。”男的声音。
    “她退吗?”
    “大势所趋。听老岳讲,她希望在退休前解决组织问题。”
    “她这个岁数入党还有什么用啊。唉,要入,就让人家入吧,一辈子也怪可怜的。”
    “听老岳讲,这样的人暂时先不考虑。”
    “暂时先不考虑,退休了不是更不考虑了?”
    她的腿完全失了支撑。在光影旋转的迷雾中,她一点点瘫软着倒在阳台上。

    林虹和范书鸿隔着写字台在杂乱拥挤中坐下。
    周围是两个单人床、一个折叠床,上面堆满衣物,桌子,一个个书架、书柜,堆积在书架上直至房顶的书籍,堆积在地上占满家具间隙的书籍。一摞六个箱子,比立柜还高。靠墙的一个三屉桌上放着个两开门的小衣柜,家具的重叠。脚下狼藉着一个个打开的箱子。
    物质对人的近距离的包围。
    她需要迅速适应这个环境中人与空间的关系。她更需要迅速适应这个环境中人与人的关系。她应该运用她处世待人的聪明,消解自己踏入这个纷乱家庭后主客都面临的某种难堪。
    “范伯伯,您现在写什么历史著作呢?——刚才我看见外屋桌上堆着书稿。”她礼貌地问。她首先要使范书鸿情绪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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