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与荣(142)

2025-10-10 评论

    她痛痛快快说完了,给李向南剥皮剥完了。一下靠到树下的长椅背上,看着对面灯光清白的马路:我说累了,该歇歇了,你还是无动于衷吗?
    从餐厅出来后,他们一直在马路上散步。天渐渐黑了,路灯越来越亮了,乘凉的人越来越多了,又越来越少了,街上冷清了,空荡了。话说得够多了,他提出送她回家,她说不想回。从百万庄到甘家口,又到钓鱼台,玉渊潭,来来回回走。这条路很宽阔,汽车道,自行车道,人行道,路两边有树,有草坪,路边一对对情侣相挽漫步,树影浓处有人接吻。夏虫在鸣,微风在拂,草木清香,星火闪烁。她挽着他慢慢走着,很安静,很温情,清白的荧光路灯一盏盏在头顶移过,他们的影子在脚下由浓至淡,由短变长,越来越长,淡化消失,过一会儿,复而又在脚下出现。街上更冷清了,他又说送她回家,她却说:咱们聊个通宵,你愿意不愿意?他看看她,微微一笑:奉陪。他们来到二里沟,外贸部进出口公司的大楼对面,路边有个小小的街边公园,在阴影最浓处坐下了,大概是半夜了。小莉又激烈地抨击开他了。……
    我?没有无动于衷。他靠着椅背两手平伸,感到椅背既有着夜露濡湿的凉意,又透着白日炙晒的湿热。小莉头一仰枕在了他的手臂上。他想先理理思想,他今后怎么办?对自己来个彻底否定?自己真是被传统文化“阉割”了?一想这个词就出汗,悻恼躁怒。他要驳斥他们,他能轻而易举地抓住他们的浅薄处,谬误处,他能提出许多更深刻的理论,然而,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他并不能挡住他们的全部攻击,许多支箭射在他的弱处。
    你在想什么?小莉偏转过头,脸颊在李向南手臂上轻轻蹭了蹭,觉着他手臂的硬实,觉着了自己脸的光嫩——她为觉着这光嫩而感到春心荡漾。
    我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愿意我进一步解剖你吗?
    可以。
    那你需要主动配合。从现在起,你完全放松,对自己不做任何控制,让它进入恍惚状态,不要想任何事情,这样你眼前会自由浮出一些景象,你凝视它,同时你描述出它们,然后我就能深入分析你了。
    他照办了。眯着眼凝视着前方。静静的,黑魆魆的树影,白亮的街道,模糊成一片黯黯的灰白。一种生命的旋律在心头升起,泪水禁不住涌上眼眶。他看见一个疲惫的男人在田野上迎面走来(我看见一个疲惫的男人在田野上走来——他梦呓般喃喃着开始同步叙述),弧形的地平线压得很低很低,背景是灰蓝色的天空。白雾般弥漫的云。男人高大而瘦削,他的衣衫褴褛,神情坚毅,同时又是……冷落的。他走过来,我需要仰视他。他从我头顶走过去了,走出了视觉银幕。原野很空矿,一片荒凉。
    远远地,一个围着黑头巾的老妇迎面走来。她左手挎着篮子,右手拿着一根麦穗,黑色的衣服与头巾合为一体。她在弧形的地平线伸过来的大道上走着,地平线依然很低很低。大地是咖啡色的。她走过来了。不知为什么,镜头不是仰拍的,她的侧影一直走出了我视觉的银幕。
    路边突然出现河床,刚才还没有。浅浅的水在巨石间流过。水是悲怆的,水边的岩石峭壁是冷漠的。水越来越少,近于干涸了。荒凉的河滩,河滩里流着一线细细的河水,水越来越细。弧形的地平线不见了,咖啡色的大地也不见了,只有干涸的河床,还有就是冷漠的峭壁。
    还用再往下说吗?噢,眼前又出现了视觉的银幕了。(小莉一直静静地凝视着他,她在他发亮的目光中看到了他所叙述的一切……)
    出现一条咖啡色的河,穿过绿色的田野斜着伸向远方,地平线很低。一个男人正朝远处走去,穿着花衬衫,咖啡色裤子。一会儿,他头上又多了一顶礼帽,他摘下帽子,像是在致意,又戴上。迎面有人过来,两位夫人,黄色鬈发,鲜红嘴唇,影子一样走来,他穿过她们前行了。
    又出现山谷。山是黑的,峡谷是白的,两面山是弧形的。
    一道河水从峡谷流过来,两边的山一下子不陡峭了,像大鸟平伸的翅膀很宽地展开着。中间白色的天空很宽,江水被阳光照得透明,泛着桔红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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