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与荣(143)

2025-10-10 评论

    迎面流来的水又横过来了,卷起灰色的浪头,浪头像漩涡一样旋转着。它的底部依然是桔红的河水,它的上部是灰色的。它旋转着越卷越高,像一个悲哀的女人,把长长的头发一下甩到前边去。听见呜咽的声音。
    眼前出现一扇窗户,窗外是一排窑洞。窑顶是相联的平缓弧形,窑顶上面是一排高高的杨树,几乎遮住了大半天空。它们在炎热的夏日中微微晃荡着。一只蝴蝶在树半腰翩飞。像个小小的灵魂……
    好了,不说了,累了。他睁开眼。你来给我分析吧。怎么了,小莉?他看着她。
    小莉眼里闪着泪水,在黑暗中映出一个透明的世界,四下飘动着蓝色的火焰。她笑了笑,低下头擦去泪水,然后仰起脸:你本来是应该搞艺术的。
    我?
    你从小是个梦幻很多的人,对吧?
    ……是。他看了看她,承认道。
    她又垂下头,眨了眨潮湿的眼睛,说道:你原本是很善良的人。你从小在性方面压抑着很多渴望,常常独自编织爱情的幻想和故事,对吧?
    我……
    你是个很念旧情的人,可你常常压抑这种感情。你容易惆怅,可你常常不许自己惆怅。你爱过不止一个女人,经常做有关性爱的梦。你是个七情六欲很强烈的人,不是冰冷的身躯。可你始终在和自己的情欲作斗争。你其实很软弱,不过,你从来不流露,你可以独自忍受。仇恨,嫉妒,耻辱,感恩,同情,这几种感情你都很丰富,你却不让它们轻易暴露。你有很健全的性格,可在你心理深处,却有一点小小的变态。如果有一天,你受到一次脑部创伤,抑制机能被损害,你可能成为一个最狂暴的人。你在压抑愤怒时是不是经常有这样的冲动,恨不能用拳头砸墙,砸石头,砸一切坚硬的东西,砸伤自己的手?
    李向南震惊地看着她,那蓝幽幽的火焰在四面飘飘忽忽地燃烧着。你怎么知道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出声来。
    凭我的直觉。我刚才看见你所说的一切了,我看见了你的童年,看见你在澡盆里洗澡,看见你在公园里领着一群小朋友游戏。
    他更惊异了。
    你排除杂念,凝视你刚才看到的一切,或许你也能看见自己。
    他听见小莉的声音,他凝视眼前,疲惫的男人,穿黑衣服裹黑头巾的老妇,河流,弧形地平线,岩壁,灰蓝色天空,咖啡色的小路,都在眼前隐隐飘忽。一道淡白的光突然斜着从天空照下来,他看见自己了,赤裸着站在田野上,弧形的地平线变得更低了,上面燃着蓝色的火焰。
    天色微明,他们站起来了,走出黑幽幽的街边公园。马路一片凄清,比夜里还空旷。他们突然一起抬起头,看见一个奇异的景象。
    当头一盏荧光灯发着凄惨的白光,大海碗似的白灯罩上张着一张密密的蛛网,蛛网由中心辐射线和连接这些辐射线的多边形边线组成,上面网着几个蚊虫。一只硕大的黑色蜘蛛在忙碌地编织着,突然一阵风,它被吹下来,垂着三四米的游丝在空中飘荡。它挣扎着荡到了水泥电线杆上,像甲虫一样慢慢向上爬着,那距离对于它显然是太遥远了。又一阵风吹来(好冷啊,两人打了个寒噤),蜘蛛再次被刮掉,好一会儿,又荡回到电线杆上。它停了一会儿,仍然慢慢向上爬着。它只有回到灯罩那儿去?
    两天后,李向南得到正式通知:他被免去古陵县委书记职务。调查组对他作了什么结论,他不清楚。

    祁阿姨摔了一跤,起不来了,半身不遂,黄公愚家顿时不成家了。
    这些天来院内乱成一锅粥,人们走马灯似地转着圈,蚁穴似地进进出出。打电话,要车,把不省人事的祁阿姨送医院抢救,轮流去医院看护。伺候一个大小便失禁的瘫痪病人不是轻松事,你白天我黑夜倒替着,一天下来就累得头晕眼花,口焦舌燥,几天下来五个姐妹人人转到,几乎人人累垮。又要轮流做饭。你会他不会,更是忙乱。轮春平做,她请假在家不说,曾立波也要迟到早退地帮忙:买菜,帮厨,洗涮,算账,还要烦,还要发火。轮到曾立波做,春平照样帮忙。轮到卫华,赵世芬不管,他一个人,汗是湿透了,头发是黑糊板结了,饭是开不出来。轮赵世芬做,她不下厨房:我不伺候你们一家子。又是卫华的事,再请一天假。他哪敢吵?轮夏平做,她力薄,总要有人帮忙。轮秋平做,轮梁志祥做,小夫妻俩都是一块儿上,请假,扣奖金,扣工资,都顾不上了。轮冬平做,她压根不会,春平、夏平都来帮忙。轮平平做,她倒不在乎,哼着歌忙里忙外,是早是晚总把饭开出来。轮小华做,他电大要补考,烦恼透了,脸拉一尺长,可春平说:不行我替你吧,他不要。一个人灰青着脸在厨房里忙,丁丁哐哐,谁在一旁多句嘴提个醒,他就冒火,吼:又不是你做,不用你管。人人焦头烂额。饭不是熟不了,就是熟过了,要不不够吃,要不吃不了,早饭八点没开,晚饭吃到快半夜。大人上班没钟点,小孩饿得哇哇叫,大海、小海上学天天迟到,作业丢三拉四。黄公愚到底年迈体衰,几天吃不顺嘴,上火了,嗓子红肿,喉咙喑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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