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片主任尧光明,白胖光润的脸已涨红,水汪汪像女人的眼睛放着小灯泡一样的光,光亮的油头上下颠着。他社交很油,可作风拘谨,可这是怎么了,真是人性压抑扭曲舒展了?自己是好父亲,每日对上小学的女儿又严肃又和蔼:要好好学习,要认真努力。每到假日手拉手领着女儿去公园,去少年宫,一路谆谆教导。他是好丈夫,在家脾气温和,对妻子体贴,你说什么我都不恼,里里外外都收拾到。他是好干部,工作认真,一丝不苟。他对人从不失礼,从不乱开玩笑,被称为不穿燕尾服的绅士。可现在他被拉下水了,被“人性压抑扭曲舒展有限公司”裹入疯狂的旋涡中了。他装模作样地扭了两下,准备退出了,就有一个女演员来搂住,你很局促地应付着,我不会跳。你说着,可没人听,这个女的走了,又一个女演员抓住你,没人知道你不会跳,没人知道你作风拘谨,没人知道你是绅士,一个木楔插在了一堆活蹦乱跳的鱼中,你觉得自己手脚僵硬,与环境不协调,不适应,可人人抓住你跳:尧主任,你跳得欢点。年轻女演员满脸扑红地说。尧光明,别像老夫子似的,跳起来。刘言捅了你一拳,摆出老资格的样子。你便夸张地、演戏似地乱跳两下,没想到,假跳带出了真情绪,你真的就这样跳开了。海琳上来抓住你:尧主任,你跳得挺来劲。像黑人歌星。你便和她跳起来,反正是恶作剧,分了手你觉得自己还应该恢复原状,你又拘束地踮动着脚,像是脚跟不离地的原地慢跑,可又有人抓住你跳了,你又穷开心似地乱跳两下,这次就一直狂跳下来。曲罢人们说说笑笑往四边靠时,你完全像换了个人。你看看林虹,用下巴指着她:“林虹,你可见习完了,该你来个节目了。”
林虹,你和钟小鲁往村里走,稍稍加快了步伐,是因为怕那骇人的黑云倾倒下来?是不愿意和钟小鲁在过于僻静的地方再走下去?占满半边天的黑云险恶地俯视着小小的村落,暮色像铅液一样倾流下来。“其实这是很好的景,应该拍下来。”可能是快走进人丁稠密的村子了,钟小鲁又有了雅兴,仰头看着黑色的云。它的边界开始模糊,向整个天空缓缓推进,你却仍感到恐怖。如果这阴森恐怖的天地间只有你一个人,那太可怕了。立刻感到有人、有朋友、有伴侣的宝贵。如果这世界上只有自己和钟小鲁两个人,那自己肯定要和他生活在一起了。可有这么多男人呢?自己就要选择了。你这样想着,再次看到一个真理:人就是在挑挑拣拣中生活。爱情的忠贞,信仰的坚定,都比不上这“挑拣”原则的有力。人在每件事上不都挑拣最佳方案?是留在县里,还是到北京,你挑选了北京;是演电影还是干别的,你挑选了演电影;下一部电影是接受这个本子还是那个本子,又有挑选;对男人不也得挑选?买件衣服不也得挑选?万事挑选,人人这样,可人人不承认。人的差别只在于他能挑选的范围不一样,挑选的本事不一样。自己目前在这两方面都比较优越?钟小鲁对自己的殷勤是认真的,耐心的。和他一起生活会很舒服,可以任性。李向南呢?你否定了他。范丹林呢?还有许多男人在眼前晃动。
你走进了摄制组大院,头顶墨黑的天空透出一道道闪电,隐隐的雷声。屋里灯光雪亮,已坐满了人。导演,摄影,制片,场记,剧务,化妆,及几个主要演员,每晚照例召开的艺术小结会。林虹,就等你了。还有你,钟小鲁。人们招呼着。你立刻便把一切思悟自省丢到一边,随和地笑了笑。因为弓晓艳在角落里用冷冷的目光瞟着你;因为白天和导演严嘉靖的妻子有过一场“谈话”,人们都在注视你;因为钟小鲁陪你一起进来,会有某些窃窃议论;因为你一上来就走红,那么多人在嫉妒你。
你立刻也变得明快起来。对每个人都亲切,都是好朋友。大多数人因为你来而气氛热烈起来。你怎么来晚了,对小结会不感兴趣?刘言开着玩笑。你立刻指着刘言笑道:你们看他多恶毒,上来就挑拨咱们摄制组不和。大家哄堂大笑。我们是一家,跟你不是一家。你继续和刘言斗嘴。刘言也便得了满足,呵呵呵地笑了。
你是主角。谈艺术,就谈到你。你含笑凝神地听着,不时在本上记两笔。有人谈的意见纯粹不着边,四座都不耐烦了,要嗤之以鼻了,要伸手打断他了,你认真听取并记录的态度却鼓励着他。其实一晚上的话,百分之九十九都没用,对你没用,对影片没用,对导演没用,可人们还在拼命讲着。人人有表现欲?你一晚上的任务就是表演对人们讲话的兴趣,这是你的幸福,也是你的疲劳——支出很大。脸上管笑的肌肉就很累。以后有地位了,不需要赔这么多笑的时候再少笑点。多笑,也会增加皱纹变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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