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与荣(164)

2025-10-10 评论

    开始是对饶小男的批驳。
    渐渐转入的、展开的就是对整个思想界的批判了。饶小男乱扔了一顿石头,他对此略作教训,然后在更大规模展开了同一方向的攻击,枪炮取代了石头。
    饶小男坐在那里,脸色不好看,乱抽着烟。这道理太明白了:如果自己反对他,与他争论,他不会气恼,他正希望如此更激起反响;如果自己支持他,附和他,他会高兴,表明他发现了真理;可现在,自己的行动是取代了他,涵盖了他,夺去了他“猴子称大王”的旗手地位,他就悻恼了。反传统,看着是个很神圣的口号,实际上却归于如此平庸的功利动机。人这东西就是很滑稽可笑的。那么,自己现在慷慨陈辞的动机在哪儿呢?为什么有一种冲动和激情呢?表面看来是一种正义的战斗情绪,为什么含着一种快感呢?眼前又浮现出儿时爬树的情景,而且这次看清楚了,只是浮现出在树上向下俯瞰的情景,并非爬树的全过程。难道这种批判发言,还有平时咨询时对人的剖析,都含着一种俯瞰的优越感?俯瞰只是优越感的象征吗?
    最后他宣布,人生咨询所将与几个有关团体联合举办两次报告会:一,如何对待传统文化;二,伦理道德问题探讨。欢迎大家届时参加。

    “你怎么也来说这些聪明话?我不需要这么多聪明人来训导我。”李向南克制不住了。
    林虹站住,吃惊地看着他。自己怎么了,不就是又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向南,为什么一定要从政,不让干就不干了,干别的也行嘛。但她马上就明白了,人们都不能接受那种优越者的开导——特别是自尊心强的人。“好了,咱们还是溜达溜达吧,啊?”她说。
    这是他们的母校圆明园中学的操场。因为已放暑假,上午的阳光显得冷清,足球门周围长满杂草,杂草又侵入椭圆形跑道,到了跑道边,竟是半人高了。
    他们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小长征队今天聚会。这种聚会若在一月前,林虹不会参加,而现在是李向南缺乏热情。久别重聚原是优胜者的享受。林虹自省到今天在校门口一遇见李向南就兴致勃勃,对他是有刺激的。“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散步吗?”
    十几年前一个夜晚,李向南刚被工宣队解除隔离,一个人在操场散步,林虹从黑暗的楼影中出现,与他并肩走着,问答着人生格言。
    李向南默然无语。十几年前的回忆凄清而淡薄,没有带来什么温情。林虹用这话题作安慰,反而更使他的自尊心受到刺激。他竟可悲到这种地步?这更让他感到压抑。“咱们先别谈这些了。”他终于说。
    全家晚饭聚会,他酒喝多了,到院子里被风一吹,有些晕眩。晃回到自己屋,又想起自己的遭遇。他压抑着,扶着椅子坐下,却猛一下站起来。眼前一片火红,火蛇急速游走着。一支支队伍扑过来,马蹄从头顶上践踏过去。他在泥泞中吃力地走着,有人要搀扶他。不要,不要你们来搀扶我。
    他用力一推,却是李文敏。哥,你怎么了,醉了?他转头凝视着妹妹,露出一丝忧郁。这个世界还有爱护他的人。
    群山在两边如涛如涌,长城在脚下如龙如蛇。他要倒下了,妹妹来搀扶他,他慢慢地推开她,摇晃地朝前走。哥,你会摔倒的。我不要紧,我一步一步朝前走,总能走到最高处。我知道前面有火光。一支队伍在火光中跋涉,有举着火把的人乱跑。
    我——不——倒。他吼着,却一下跌在了椅子上。
    文敏的手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他一阵颤栗,泪水涌出来。
    哥,我从来没有看你流过泪。
    这不算流泪。他抹掉泪水。这不是没了?恍惚中对妹妹幽默地一笑。
    军号,一支队伍缓慢而整齐的步子向长城最高处走来。他疲劳了,远远的歌声风一般唱着,他恍恍惚惚看见小时候,母亲的形象,奶妈的脸,曙光,Rx房。
    他要站起来,一下流鼻血了。文敏强按他坐下,把凉毛巾敷在额上,又轻轻擦拭着他鼻下的血迹。还记得你带我一块儿插队吗?妹妹的声音,那么远,是所有女人的声音。林虹?小莉?一个风箱在眼前拉来拉去,灶火红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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