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生就这样了?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才会有人考虑他的平反吧?可那时年轻的一代已纷纷上去了,谁还会容他再上?人们都是在青黄交替时争占位置。再说自己四五十了,还有什么戏?自己从不悲观,从来相信自己的奋斗,可现在,就简简单单地完了。人们纷纷来安慰他,开导他,好像他是个最懦弱的人了。
你们都滚开。
你怎么了?有人在旁边吃惊地看着他。是林虹?
他从恍惚中醒来,看见了眼前杂草丛生的操场。我在骂人吧?他想笑笑,却垂下了头:昨天晚上我喝醉酒了。林虹顿时被他的诚实感动了。他轻轻扶住她的胳膊朝前走,这动作使林虹一下非常具体地、血肉地理解了这个男人此时的心境。
打垮一个真正的男人,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充满了屠戮野蛮性、刺激性的事情了。她想起在农村时看到一群人棒杀一条公狗,扁担、粗木棍夯哧夯哧打在狗身上,声音骇人,腿打断了,脑浆打流了,那狗还呜呜叫着,瘸着挣扎着站起来。再打翻,再站起来。她闭上眼扭头就走,还听见木棒打在狗身上的声音。听见说:完了。听见:这家伙还挺耐揍的,把我虎口都震裂了。听见:挺肥,有多少斤肉?听见:肉归你们,狗皮归我。听见:那你来剥。听见:众人拍手,撂棍棒,笑了。
长征队的同学们陆陆续续来了,聚会从一开始就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美好。首先是男性的失望:女同学明显变老了。女人们是敏感的,她们或许都感到了男人目光的闪烁,便竞相打趣:你们男的都没变,我们可变成老太婆了吧?男人们便克制住失望,连连笑道:没什么变化,没有,一眼就认出来了。林虹年纪最小,有变化,但没显老,因为打扮入时,更因为成了演员,比过去更漂亮了。这是所有男人心目中的朝霞。
接下来让人感到失望的是:二十来个人,只到了十一个。这削弱了大团聚的热闹,竟显得有些冷落了。原以为都能来,现在只来了十一人,我觉得挺冷清的。不知是哪位女同学爽快地说出了自己的感觉。人们纷纷说:十一个人已经过了半数,很不错。比我想的人还多呢,挺好的。
校园里看到的一切更让他们黯然了。教学楼还是原来那幢长条的青砖二层楼,只是比十几年前更破旧,门窗斑驳,走廊地面碎裂。食堂还是那个礼堂,像个闲置的仓库。喷水池早已不喷水,池边残破,杂草从水泥裂缝中滋生出来,嘈嘈杂杂地长了半池子,中间那只喷水的石仙鹤像只脱毛鸡。“文化大革命”中有个生活作风有问题的教师曾被红卫兵拖打,淹死在才半人深的池水中了。这是他们走到池边说起的第一件事。还有什么看的?那一排排平房学生宿舍冷冷清清。他们那时十六人住一间房,冬天上厕所也要半夜裹着大衣跑出来。每到快天亮时,宿舍区就接连不断地有沓沓沓的跑步声。还有就是宿舍区后面的操场了,单杠,双杠,吊环,爬竿,他们边走边抚摸着,无限惆怅,学生时代的跑跳说笑都浮现在眼前。再看什么?操场东南角的游泳池,全校师生劳动修建的,现在干涸了。我那时能一个猛子潜游横渡过去。不知是哪位男性在夸当年勇。林虹问李向南:记得吧,那次校运会,你赛跑,手榴弹砸着你脚了。李向南笑笑,他提议去看看老师。隔着一条沟有一片平房,房前屋后十分拥挤。水龙头边打水的,洗衣服的,洗菜的,各家都开着电视,剁着馅,有人在门口浇花,大人小孩进进出出,有姑娘在屋里嚷:爸爸,这道题怎么做啊?快给我讲讲。一家家转过。大多是这些年新调来的老师。原来的老教师,调走的,搬走的,所剩无几,见到校友们由衷地热情,让坐,问长问短。然而,看到老师们十几年来老了这么多,居住如此窘迫,心中竟有些悲凉。他们此刻都感到:这次久别重聚是怎样与预期不同了。
咱们到圆明园看看吧。有人提议。快中午十二点了。有人犹豫道。没关系,一人出五块钱。我骑车去买点吃的,你们先去。有人自告奋勇。
到半夜,他感觉酒劲儿过去了。他让李文敏回去睡,独自有些发呆:醉酒。一生中没有过,真不像话。该坐下来,好好清理一下思想了。铺开了纸,却感到倦乏,出去转转。轻轻地推车,轻轻地开院门,院门吱嘎响了一下,回头看院里,窗户有黑有亮,别惊动他们。他突然想到:眼前这景象怎么如此熟悉?身子一阵发飘,想到回京第一夜的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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