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与荣(183)

2025-10-10 评论

    北京素菜餐厅。宣武门内大街,坐东朝西。素珍佳肴,驰名天下。来到二楼雅座,素净洁亮。闹闹腾腾坐满两桌。中等的,高等的?要不要为阁下省钱?随便?好,楚新星你来点。
    容易,我不用看菜单。楚新星摆了一下手,转头对站立一旁的服务员直接说道:太极鱼翅,鸡酥海参,鸳鸯两合,雪包银鱼,八宝京鸭,罗汉斋,扒八素,红烧麻花笋,一品山药桃……
    崔嵩山优雅地看着众人,点吧,他还请得起。这便是中国式的友情。美国人绝不这样起哄。这群哥们儿一股子吃喝玩乐的玩世不恭劲儿,自己原来也和他们厮混。回到这群人中,还能找到完全一样的说话声调;但也有不习惯的一面,他和他们有些差别了,而且,他也想表明与他们的差别,他应该更有身份。所以,他经常浮着这种淡雅的微笑。
    他看见自己迈着大步,急匆匆穿过纽约市摩天大厦相夹的不宽的横竖街道,个儿很高,身子前倾,像个大虾。他看见自己坐在海边,右手拿着“热狗”,左手端着冰镇咖啡,海水起伏着,周围都是吃简易午餐的美国人,阳光灿烂,几只海鸥飞翔着,竟然停到岸堤上,一个金发男孩在给它们喂食。他看见自己忙忙碌碌,在一切能活动的地方活动,和一切能周旋的人周旋,不断地你好,不断地谢谢,不断地再见,和行人相撞了,不断地对不起,到各种豪华的,不豪华的,狭窄简陋的住宅里,公寓里,办公室里联络。他看见自己开着小轿车在高速公路上急驰着,很熟练地拐弯,超车,匀速前进,有时兴奋,有时疲倦,有时寂寞,距离太长了,一直用这个速度开车,太单调了。他看见自己坐在去费城的火车上,这一节车厢连他竟然只有两个旅客。那是个中年男子,架着副眼镜,一张张翻看着报纸,几个小时的旅途两人居然不说一句话。他曾想利用一个目光相照的机会搭几句话,但对方根本不朝自己这儿看。他对美国始终陌生?他终于混出点样子了,回到国内了,又发现对中国有些陌生感了。又想到美国的种种好处,想到自己的美国籍。他不禁记起一句格言:人有两个情人时,总怀念那个不在身边的。这次回国消闲一下,了解一下国情、政局、民心,回去又是著书、写文章的资本。在美国要卖中国货,在中国要卖美国货,这就是自己的优势。凭这个优势,他要挣钱,挣地位,挣天下。
    菜一道道上来了。用各种素食、素菜烹调成的“鸡鸭鱼肉”,别有风味。
    烈日下的游泳池。顾小莉走上十米跳台,平举双手,然后一个冰棍直直地跳下。她游到池边,楚新星正抱膝坐在那儿晒太阳,一伸手把她拉了上来。太凉了。她打着抖。游泳池刚换过水,坐在池边就能感到凉意。她俯卧在被阳光晒热的水泥地面上,暖着身体,两条小腿快活地向上倒踢着,脸颊也紧贴着暖烫的地,左面,右面,然后双肘撑地看着楚新星:
    “你这个人太随便了,像条搭在绳子上的皮带。”
    “哈哈,还像什么?”
    “还像一条男式长筒裤。”
    楚新星笑了:“拿这比喻我?”
    她看着他,略显瘦削但很健美修长的身体,肌肉在阳光下发亮,锁骨有些凸出,恰到好处地显出男性的美来,“你活得过于轻松了。”
    “我也有不轻松的时候。”
    “你还有不轻松的时候?”
    “挣钱啊。去火车站扛大件儿,趴在桌上写小说。”
    “你的小说像流水似的,我看一点都不费劲儿。”
    “流也得一个字一个字流啊,也多少得流得像点样。”
    “你还知道认真啊?我当你没有呢。咱们聊点正经的,太轻松我也受不了。”
    “聊什么?写小说不过是编故事,再简单不过了,像做梦一样容易。我顺口就编一个。”
    “那你编一个呀。”
    行。一个姑娘挺漂亮,在游泳池边遇见一个年轻小伙儿,挺帅,坐在那儿晒太阳。姑娘好像没看见他,一次次从他身边走过,一步步登上跳台跳水,游到池边,上来,然后又从他身边走过,又上高台,又跳下来。(你这叫什么小说?)她一次又一次跳着,一次又一次从他身边走过。水刚换过,天又阴,游泳池没什么人,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男女。天更阴了,好像要下雨了,姑娘一次次跳着水,一次次从小伙儿身边走过,俩人谁也没看见谁。最后一次她跳下来,可能因为疲劳了,没掌握好平衡,被水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游到池边,没有力气上去了。她一次又一次试着,抓着池边在水中喘着。这时风来了,云暗了,天也黑了,落开大雨点了。游泳池内人早跑光了,又来了闪电。姑娘上不来,一次又一次用力,可她没力气了。她朝岸上他那儿看了一眼,他石像一样抱着膝一动不动,(是死了吧。小莉开着玩笑,但眼里没有笑意。)她不喊,又一次次试图上岸,可还是落下去了。她终于喊了:你不能拉我一下?他坐着不动。雷声从头顶滚过,闪电利剑般射入游泳池,水沸腾了,天地翻覆了。她喊道:你能不能拉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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