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了几次,既不下棋也不打麻将。偶尔在书法堆中和人们聊聊,写几个字。慢慢,人们都知道了他,老干部,东方艺术协会的主席,有身份的人。他便得到了应有的尊敬。因为是老单身,也便有女人来认识他。
她,一个上了年纪的戏曲演员,五十多岁,胖胖的,白白的,见他坐在舞池边,便走过来坐下。谈谈艺术,挺投机。“黄老,您讲得真好。”她由衷地说。“不好,不算好。”他连连谦虚道。晚了,渐渐散场了,他们也常自然而然一起走出礼堂。“您是走着来的?”她关心地问,看着俱乐部门口的人流。“这么近,又不是开会,就不叫单位小车接送了。再说腿脚好好的,走走也是锻炼嘛。”他说。“那我送送您吧。”她说。两个人走了一段,随便谈着,多是她提问题,他讲。
偶尔,她也很随意地问问他家里的情况:“您和这么多子女住在一块儿,倒不寂寞。”
“住在一块儿有好处,也有不好处,互相太干扰。”
“噢……”
“他们有人劝我,把这一院房子换成几套房子,和子女们分开住。”
他站住了,到家门口了,看见夏平也刚从外面回来:“爸爸。”
“这是我的二女儿,夏平。这是黄阿姨。”
她也姓黄,叫黄桂花。
夏平越来越忙。要看的外文书很多,要参加的活动更多:听课,看未经译制的外国电影,外国艺术展览,贸易展览,书籍展览,参加外语学院的一些活动,和欧美留学生接触交朋友。她越来越主动地承担图书馆整理外文资料的工作。时间很紧,却比过去注意打扮了。乱买着吃饭,又要节俭,脸色倒比过去好了。中午,图书馆快下班了,她紧张而快乐地收拾着书籍,与她一起工作的莎莎笑着说:“你今天怎么也哼开流行歌曲了。”她一下停住,才意识到刚才一边摞着书一边在哼歌呢。从未有过。想着,笑了。
她试着翻译了一篇学术文章,想请羊士奇看看。他不是在《哲学社会科学译林》杂志编辑部吗?能发表吗?打电话,编辑部回答:他不在。又打一次,回答:他不在了。多了个“了”。怎么不在了?回答:他已调走了。调哪儿去了?调回原单位去了。原单位是哪儿?电话里没听清楚,是一个工厂。
他怎么了,出事了?电话中灰沉沉的口气让她有这感觉。那次在天坛公园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现出来……
她若有所失地来到天坛公园的“英语世界”。这儿依然熙熙攘攘,松柏浓荫下,是密匝匝的人群和ABCD的声音。看了一遍,细细的,没有他。接连几个星期天都不见他了。周围接连有人与她用英语会话,她一一应对着,最后不再搜寻了,终于设法把他忘了,使自己逐步投入英语会话的兴奋中。她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外移动,她礼貌地终止会话,犹豫地穿过人群,来到“世界”之外。一个男人,高高瘦瘦的背影,垂着头在树下踽踽独行,偶尔往“英语世界”看看。那背影的每一线条都很凄凉,像是被人群遗弃了,又止不住想来看看。她迟迟疑疑走到他前面,是羊士奇:蓬头,胡茬很长,眼窝下陷,黯然无神。
“你怎么了?”她听见了自己绵细的声音。
“我……”他沉重地垂下了头,头发很乱地披在前面。
“你回原单位了?”
他慢慢抬起头,呆滞的目光好像在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打电话找过你。”
他又垂下头,手扶着树干。
“那怕什么?你回工厂还可以搞翻译嘛,人没有一帆风顺的。”她希望能安抚这个受伤的人。
他摇了摇头。
每个人的世界都不一样,他只有一个昏天黑地的世界。于粉莲又到出版社哭天喊地,掏出农药要仰脖喝,楼上楼下乌烟瘴气,出版社要炸了,可它不能炸,只好和他羊士奇谈话,只好又请他回原单位。你翻译了什么东西,还可以再送来的——这是最后的安慰之辞。他抱着自己的资料、笔记、书稿回家了。又到工厂上班了,顶着人们窃议的目光。不和任何人说话,像灰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移来移去。对女人,绝不抬头看一眼,回家也不说话。做家务,料理女儿,垂着眼皮在于粉莲的目光下干这干那。你怎么不说话?于粉莲瞪着他。他没反应,到厨房里洗碗。你哑了?于粉莲声更高了。他又坐到小板凳上洗衣服。问你呢,怎么不吭气?于粉莲好像又提高了调儿,其实是声小了些。他还是一件件搓着衣服。爸爸,你怎么了?女儿小心地走到他身边贴着他,轻轻摸着他的脸,不时怯惧地看看母亲。他没说什么,擦干双手,用毛巾揩拭着女儿小脸上的细汗。女儿不声不响偎着他,于粉莲站在一旁瞪眼呆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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