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与荣(228)

2025-10-10 评论

    他看了一眼老婆在枕套上绣的大红花。
    “庄校长。”门外有人叫,“她”的声音。“总算找到了。”还没等他站起来,“她”已经进来了。“来来,请坐。”他连忙说道。
    “坐吧,您喝水吗?”老婆也赶紧下了床,热情地招呼。
    “您是……”“她”有些犹豫地判断着。
    “这是我爱人。”他介绍道。
    “噢,我早就听庄校长在报告中讲过您了。”
    大四合院内,第二大矛盾是用水用电。只有一个水龙头,一个水表,水费怎么交?只能按人头。全院总水费除以全院总人数(179人),等于每人应交水费,各家再乘以自家的人口。那些一天到晚在水龙头旁用水的人就遭人背后白眼。
    一家上海人一天到晚用拖布拖地,用抹布擦地,水龙头旁总碰见他家女人,白皙皙的脸,不是高挽胳膊在哗哗大放的水中冲洗,就是提着桶、拖布在一旁耐心等待。你好好等吧。正在洗衣服的人格外拼命洗,多洗,久洗。我不多用点水,水费就白补贴你们了。人们都含着这心理,到水龙头旁就哗哗开大,往多了用,结果每月水费上升。
    用电,全院只有一个总电表。电费就按各家的瓦数摊了。每月总电费除以全院总瓦数,是每瓦电费,各家再乘以自家的瓦数。可瓦数是各家自报的,虽然每月收电费时也再登记一下看一看,可谁保得住你平时不把小灯泡换成大灯泡?谁又保得住你一到晚上就又装个床头灯?至于谁家熬夜多,通宵的亮,人们就更有气不能提了。难道专门派个人记录各家熄灯的时间?天下哪有那么多公平合理的事,吃点亏就吃点亏吧。
    可是你若私用电炉就谁也受不了啦,激起公愤了。全院现在总瓦数才一千多瓦(这是明报的,实际可能高得多),你一个电炉就两千瓦,谁替你摊电费?嚷也好,骂也好,在院门口黑板上贴一张布告:请自觉,不要偷用电炉。都不管用。到了晚上,院内灯一暗,电压下降,电炉又打开了。你当院骂骂,他可能停了,等大多数人家熄了灯,到电表下看看,它正嗖嗖转得飞快。
    谁出面管?谁愿得罪人?都瞎嘈嘈,顶啥用?人们对这种侵犯公共利益的事,常常是停留在气骂而已,侵害公众利益远比侵害个人利益安全得多。公众的人数越多,你的侵害越可肆无忌惮。
    “庄校长,你看这该咋管啊?”有人请教庄韬。他皱皱眉,一扬头:要从启发教育入手。“教育能管用?”能,关键看你用什么办法。他决定亲自管管,一个杰出的教育家就要到处创造奇迹。他用毛笔写了一封公开信,贴在大院门口的黑板上。
    用电炉的朋友:
    你一定是因为工作、学习忙,没有时间生炉子。我特意买了一个煤油炉送你,这比电炉更安全。用电炉,一是旧线路超负荷承受不了,一旦失火,危害于你,殃及大家;二是个人积怨甚多。一个人让众人指着脊背是不愉快的,不宜于身心健康。
    一个关心你的人
    黑板下放了他新买的煤油炉,旁边一塑料桶煤油。
    接连几天煤油炉没人取走,可用电炉停止了。人们纷纷称道:庄校长,真服了您啦,您真有办法教育人。他也谈笑风生:人都是有廉耻心的,要的是善于启发引导。天下哪有不化的顽石?它不化,是温度还太低嘛。正说着,电灯一暗,黄弱得厉害,众人面面相觑,说不上话来。用电炉的又开始了。
    抓这用电炉的。人们愤忿了。“怎么抓?挨家挨户查?谁会把电炉摆出来让你看见?这不是办法。”庄韬摇着手。不用挨家挨户,是谁用,猜也猜出来了。“你猜有什么用,证据呢?再说,一旦撕破了脸,就难教育了。”教育家又摆手。那怎么办?
    人们平时是散沙,不散不正常;但他们在公共利益被侵犯得太厉害时就团结起来了,不团结不正常。不再请示教育家就开始行动。深夜了,大院的灯差不多都熄了,七八个人蹑手蹑脚来到大院门口的电表下,电棒一照:转得风车般快。不是用电炉是用什么?
    他们又轻手轻脚走到小北院,一排北房,他们悄无声地在四号门前停住。大热天,小屋门窗紧闭,拉严着窗帘,透出微弱的亮光,真是做贼心虚。他们用借来的仪表测了一下伸进屋里的电线。房矮线路低,稍欠脚就够着了,仪表很先进,不用接连,一感应就有了指示:小屋里正在大瓦数用电。他们相视了一下开始擂门,屋里灯一下灭了。他们更用力的擂门,今儿别想躲过去。听见里边慌张了一阵,一个男人充满敌意地问:谁,干什么的?外面的人粗着嗓子没好气地嚷道:派出所,查户口的。里面一下老实了:好,好,我就开门。灯亮了,门开了,人们像挤过一个瓶颈呼啦一齐涌进去,只有这样,人们才有勇气,然而,却一下都愣在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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