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与荣(233)

2025-10-10 评论

    其他人也都端着酒杯站起来。
    李海山也端着酒杯站起来,儿孙们的脸上浮着真诚的祝愿,一只只酒杯中的红酒在晃动,好像一颗颗年轻的心脏,你们年轻,你们好好跳动吧,整个世界就是这张八仙桌,堆着佳肴,聚着儿女,开着大门,照进白亮,外面是白晃晃的太阳,里面是灰黯黯的老屋。前两天,他正式离休了。他一下感到老了,一个人坐在暗屋中发呆,想适应新的现状。天下最大的苦恼是寂寞,几日来接连下雨,天灰地暗。到处是脏污的积水,到处是不透气的雨雾,老屋返潮,白灰斑驳脱落,门嘎吱吱潮胀了关不上,被子湿凉,台阶上青苔漫生,让人想起荒山古刹,今天总算开晴。儿女们竟然搞得这样热闹,难为他们苦心。向南正向自己敬酒,可自己嗓子有些发堵,苍哑地说了一句:“向南,你能喝酒吗?”
    人们都静了,一杯杯酒在空中悬着,都想到了不愿想到的事情。
    “爸爸,喝了这一杯,我就戒酒了。”李向南说道。
    那天散完步,林虹要叫“的士”送他回家。他拒绝了。林虹沉郁地看了看他,目光像在抚摸他,他想到了母亲。带着这种惆怅,他独自在雨中走着。雨小了,麻丝丝的被风扫来扫去,头顶好像结了一个巴掌大的血痂,一皱额就牵得疼。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姑娘,红色的雨衣下一双裸露的小腿在一上一下蹬着。自己没有抬头。什么是情欲?对女人的兴趣,还有爱情?那是生命有保障时才有的“奢侈”。雨中的北京该是清新的吧?然而,一想到这个命题就感到疏远,毫无兴趣,像嚼一张揉皱的灰纸。对自然的爱也是生命力多余了才有的奢侈。生命最宝贵?有人说是信仰,可信仰也是生命者的意志;有人说是事业最宝贵,那更是生命未谢者才入世而谈的事情。生命力衰竭了,便有灵魂出世,再接着肉体也便超脱了。雨好像停了,只有零星的雨点在水面上制造着轻微的纹漪。雨伞是他头顶的天穹,古时先有避雨的亭子,后有避雨的活亭子——伞。人在这个构思上的飞跃,不知经过了多少困难的思维,最后由一个聪明脑瓜发明了。其实,各种发明只是人类智慧在某一个点上的灵光一闪,当人类在为天花、结核等疾病痛苦——生命的痛苦转为智慧的痛苦——于是就有一个人率先发明了疫苗、青链霉素。那癌症呢?前一阵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一个被癌症夺去了丈夫的妻子决心毕生为癌症研究募捐,自己那时无动于衷,很随便地置之一边了。现在才理解了那位妻子的虔诚,因为自己立场变了。
    人是多么不愿意理解与自己立场不同的东西。
    人往往是很自私的。只有自私——种种的欲望、功利——被打击了,没出路了,才想到对人类的爱。讲人类,讲爱,都是苦难阶级的思想家。那些亿万富翁在发家时一个个尔虞我诈,弱肉强食,不择手段,踩着别人的血汗爬上黄金的顶峰。成功了,人也老了,生命力衰竭了,想到死了,于是便有对人类的爱,便慈善了,救济了,捐建一个又一个医疗中心。
    可笑。
    两边的楼房影子般慢慢移过,一个变得陌生的世界……
    看到酒席进行得热闹,李文静放心了。为了这个特殊情况下的寿辰,她煞费了苦心。告诉弟妹们不要提父亲的离休,老人这两天情绪很坏。不要提向南的病,那只会增加心理压力。
    李海山也尽到自己活跃气氛的责任了。豪爽,风趣:你们左一个敬我,右一个敬我,我这儿坐着真像个座山雕了。儿女们都笑了。他又讲:离休是好事,我计划好了,到过去打过仗、工作过的地方走一走,搞点社会调查,还接着写我的回忆录。
    李文静说:爸爸,您一离休,我们都为您高兴,再也不用纠缠在琐碎事务中了,可以做些真正想做的事情。来,向南,你再斟上点啤酒,和爸爸再碰一杯。
    好,爸爸,我和您再碰一杯。李向南端起酒杯。
    李文静凑着趣:爸爸,您酒量大,向南喝啤酒,您这一杯可得是白酒。对对对。其他人也呼应着。她指着向东:你怎么不喝了?向东一手抓着酒瓶,头抵在肘弯内,两眼直直的,这时猛然抬起头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她是长女,是大姐,应该支撑这个家。她感到从未像现在这样有力,责任使人坚强?似乎是这样。爱使人有力量,这是真理。但,有力量会使人爱——这个逆定理成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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