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这么说,也许『伤逝』太重了,但总不要忘了那也是一种美,狄更斯笔下LittleNell另一段,我背给你听,你来翻译:Andnowthebell—thebellshehadsooftenheardbynightandday,andlistenedtowithsolemnpleasure,almostastoalivingvoice-rungitsremorselesstollforher,soyoung,sobeautiful,sogood.」
「我来翻译。」我说。「那个钟——那个钟声,她生时常常听到、日日夜夜听到的、庄严而喜欢听到的,馀音犹在。如今,却无情的离开了她,那年华如斯的她、那出色如斯的她、那美好如斯的她。」
「你可以做同步口译。」
「我跟不上专家,但专家也跟不上我。像我把soyoung,sobeautiful,sogood翻成年华如斯、出色如斯、美好如斯,专家们就跟不上。如斯有中文里『逝者如斯』的暗嵌,专家们恐怕更翻译不出来了。」
「如果『伤逝』是这种规格的,为什么要反对?」
「也不是反对,只觉得应该不老套而已。人生要雨后斜阳,泪眼问花是不够的,还应该跟着笑脸上床。更重要的是,笑脸上床是没有过去式的,也不止于现在式,笑脸上床是一本tense(时态)错乱的方法,它帮聪明人除去了时间因素的折磨。」
「你把死亡陈述得好有彩色,看来死亡好像也值得珍惜。」
「的确值得珍惜,我有一首叫『珍惜』的诗,你要看吗,就在书桌中间的抽屉里——
珍惜是一帘绮梦,你不愿它醒;
珍惜是一出情戏,你不愿它落幕。
珍惜是一对小奶,你不愿左右选择,
珍惜是一只美丽的脚,你不愿对另只说不。
珍惜是把刹那位长,
珍惜是把春风一度,
珍惜是把死亡高xdx潮,
珍惜是把珍惜凝住。
死亡是什么?死亡是一种凝住。像deathmake、『死亡面具』那样凝住。」
「『死亡面具』,一个从林肯(Lincoln)死后,就很罕见的东西。它是死人的脸翻出来的模型,比模型还真实,因为它直接来自死人的脸。它先从死尸的脸上做出模子,再用石膏、或蜡、或金属灌铸打造而成。古罗马明用蜡做好,并加上颜色,在入殓时罩在死者脸上,等于加了一层套子、面罩,防御恶魔。然后,它留在死者家中中庭,逢年过节还戴上花冠。中世纪的英国法国也流行,英国西敏寺有好多国王的面具。现在世界存有的有名面具有但丁(Dante)的、克伦威尔(Cromwell)的、牛顿的、拿破仑(Napoleon)的、贝多芬(Beethoven)的、林肯的。deathmask,我对它有特别的感觉。它是一种另类的假面具,象征的,却是真的自己。」
「『死亡面具』,它多么有反科技的意义。科技在为生者留副,复制人身;但『死亡面具』却为死者加持,复制死相。死者的本尊必将腐朽,但面具不会,复本保存了原版,有了复本,令人想像往生。」
「如果我死了,你会做我的『死亡面具』吗?」朱仑又出了奇想。
「看到比面具更真实的,在死亡中,我要先享有它,而不是先面具它。如果真有那种境界,我一定在模糊中享有着你,你美丽的死相。」
「我想,人有泄天机的本领,最后应该表现在泄漏自己的死期上。人的死期,也算天机的一种。人该有这种本领,像某些动物一样,自知死期。报上说一家老人院里养了一只花猫,这猫有灵异现象,它守在那位老人身边,迟迟不肯离去,这老人就死了。我想我梦到那只猫。」
「我的朱仑有点胡思乱想,你还没资格见到那只猫,因为你不够老。你要先梦到老人才行。梦到老人还不够,老人正在梦狮子。」
「哦。我想我直接梦到了狮子。」
「人有本领知道自己的死期。那不是见到猫,而是拿起枪。自杀者最知道自己的死期,比上帝还早知道。当然碰到狮子,也可以知道死期了,效果和枪一样好。」
「如果我先死了,你在『磺溪大厦』、我们的『磺溪大厦』想我吗?」
「我不想信那种如果。别忘了我大你多少岁。你可以在许多方面抢先,但死就轮不到你抢了。」
「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我先死了,你会在这屋里想我吗?」
「当然会。重要的是快乐的想、没有感伤的想。正面的想、没有负面情绪的想。」
「你不难过吗?」
「我不认为难过是一种快乐的、正面的情绪,我不喜欢它。我会朝『莫忘欢乐时』那种倾向,倾听你那不朽的叫床。并且,谁能预知死后怎样呢?想想英国文学家哈代吧,他三十四岁和他前妻结婚,婚后三十八年,前妻死了,他又再婚,再婚后十四年他死了,死时八十八岁。他被英国女王下令国葬在西敏寺,他的身体,虽然照着女王的意思,但他的心脏,却给挖了出来,埋在他家乡的前妻的坟墓里,这不是身首异处,而是身心两分,多么多情动人的故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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