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的十七岁(138)

2025-10-10 评论

  我静静看着,笑着。朱仑打开纸盒,从四颗包装中拿出一颗,喂我服下。

  从浴室出来时候,已近四点了。
  我赤裸着,搂着赤裸的朱仑,走进卧室。
  正因为彩云易散、刹那不居,所以赤裸遮盖赤裸,只有欢欣,没有别的,也没有时间别的,正因珍惜那段刹那、那片彩云。珍惜,也在修订:
  珍惜
  珍惜是一场绮梦,你不愿醒;
  珍惜是一出情戏,你不愿落幕;
  珍惜是一对可爱小奶,你不愿左右选择;
  珍惜是一只美丽的脚,你亲它闻它,
  不愿对另只说不。
  珍惜是把刹那拉长;
  珍惜是任春风几度;
  珍惜是摧残、蹂躏、一次又一次强暴情人;
  珍惜是把珍惜凝住。
  「手淫十七岁」结束了、「强暴十七岁」开始了。「强暴十七岁」多么美好、多么珍贵,它的开始,其实就是结束。它不是最后一次,它是最后,只有一次。
  又想到那句:「未知生,焉知死?」「Whileyoudonotknowlife,howcanyouknowaboutdeath?」其实,这句话说反了,正确的顺序该是「未知死,焉知生?」只有深知死亡的人,才能反过来知道珍惜什么是生命。
  十七岁的自己,是不完整的,因为身体内有了空间。当庞然大物静止的时候,她定义了什么是空间;当庞然大物动作的时候,她定义了什么是时间。宇宙在斯,那里就是宇宙,宇宙不在上帝的手里,宇宙在十七岁漂亮女生的时空里,这就是珍惜。
  不再计算沙漏,只知道它在颠倒、又颠倒。知道每一次漏尽都不是终结,而是开始,只要我们颠倒。
  注目流光也倾听声色,让拍立得、让录音带留下唯一、不再、与永恒。
  古典的壁钟,还是刻度了流程,进针从十六走到十七点,起落一小时、六十分钟、三千六百秒,多少瞬间又多少刹那,在欢乐中与叫床中,我感受到每一波的潮起、潮起、潮起、潮起……和最后的潮落。我惊醒的感到:新一次的昏迷,业已到来,朱仑已陷于微息状态。
  救护车来的时候,我已替朱仑穿上背心式T恤、牛仔裤,外加一条毛毯。回到振兴医院,已是十七点五十分。符副院长赶到现场照料,三小时候,朱仑的手脚渐渐冷去,她的神情安详满足,一片冷艳凝绝。我不用世俗的反应告别,朱仑和我并未告别,十七岁的朱仑与我长在,即使生死线上,她仍与我留下的长在。
  窗外,浓雾。山不见了。山对面的磺溪,不见了。磺溪岸上的高楼,也不见了。
  浓雾不是屏障、不是窗帘、不是黑夜、也不是魔术师。它不那么生硬、那么粗鲁、那么向晚、那么「演出」。它只是光明与温柔,在一切都存在时,一切不见了。

  一个人,清早五点,我想我该回家一趟,我走过了磺溪。
  在桥上,我想起哥尼斯堡普雷格尔(Pregel)河的「七桥问题」,问题设定在每座桥只许走一次,再回到起点。十八世纪的数学家欧勒(LeonhardEuler)说是不可能的。可是,没人难得倒二十一世纪的文学家,因为我可以走两次,并且不同的两次。
  耶稣是一个。四福音书各写各写的,互有详略,甚至矛盾穿帮。文学书也可以啊。有的章节,采用复式观察、双轨录音,也可以互有详略、也可以矛盾穿帮、也可以小做重复。还可以三维呢、还可以三体呢。像是三国时代的「三体石经」,同时用三种表达法。导演可能是两个,摄影可能是两组。耶稣,是一个也是两个。
  朱仑,也是两个。
  一个的她,正在看我过桥,走过磺溪。
  多么了不起的境界,我,多么了不起!我竟没有「伤逝」!我竟没有「伤逝」的感情或悲情,情人不再入怀、彩云不再,除了往事,一切都已彩云易散般的不再,现实生活中,仿佛「此情可待成追忆」,但是,又有几个人能有境界知道,其实永恒的情人长在,正在那里。
  彩云易散、好梦易醒。还以为是一连串小点,其实已是句号;还以为是现在进行式,其实已是过去分词;还以为犹在飘浮,其实已落为尘土。
  但也别忘了,散了的彩云,还是另一种彩云;醒了的梦,还是另一种好梦。彩云其实不那么少、好梦其实不那么短,让文字出现、出现,一如墓前的石碑,碑文永生了消逝和死亡。
  在我不再中年的晚年,我有缘有幸,最后用参真正「欢喜禅」的方法,参悟了这一段的人生,陪同我的,是几乎与我绝不相同的「另一极端」,有青春、有美丽、有女色、有空灵中的肉体、有奇异的爱情、有过早的死亡和凋谢……这一切一切的「另一极端」,本来都该与我错过的,这才算正常。但是,反常的却是,与我,非但没有错过,并且交错而过,是时与空的交错、是朝云与夕阳的交错、是心有灵犀的交错、是肉与喘息的交错、是生与死的交错,尤其是以生送死的交错。我风雨一生,最后,有缘有幸经过了这么多的交错,我摊开「标点符号表」,除了问号以外,我踌躇还用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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