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的十七岁(31)

2025-10-10 评论

  「你没问苏东坡?」
  「上帝说不必问他了。」
  「朱仑啊,你真是幽默。这点像美国人。」
  「上帝说得也未尝不对。如果一成年那天就朝生暮死,倒不如死在头一天。死得年轻、死得漂亮、死得还有一点悲怆,因为『伤逝』总是用在早亡时候。」
  「想不到你对蜉蝣如此诗意。特别诗意的一点是,交尾而后死亡。」
  「我不是专指蜉蝣。但蜉蝣成年以后的生命,正是中国庄子『方生方死』的哲学,比喻随生随灭,死生无常,而对蜉蝣说来,全部过程,一天了事。这种干脆,不能不说有哲理在,说有诗意,也随人高兴。何况蜉蝣还进了中国最早的诗集呢。证明了一定诗意十足,不是吗?」
  「是。」我立刻同意。
  「为什么你立刻同意,说是?」
  「因为蜉蝣要我这样答复你。」
  朱仑笑着。「没想到你还有朝生暮死的动物朋友。」
  「我的动物朋友有两类,一类朝生暮死,像蜉蝣;另一类偷生怕死,像蜚蠊,刚才被我杀了。它们都有漂亮的名字。」
  「朱仑这名字不漂亮吗?」
  「和有这名字的人一样漂亮。」
  「朱仑是你第三类动物朋友吗?」
  「只是朋友吗?让我考虑一下吧。」
  「要考虑多久呢?」
  「要考虑几秒钟。」
  「别忘了每秒钟都有几百万细胞在死掉、别忘了同时有几百万细胞在出生,考虑得太久了,做朋友的我已经不是那个我了,怎么办?」
  「那我就跟那个你做朋友。」
  「看来你变心变得倒很快。」
  「变心没关系,重要的是脑是原来的。比起每秒钟死掉的细胞而言,脑细胞的新陈交替算是唯一例外。我一出世时,已经有了一生中数目最多的脑细胞,老去的和折损的部分,不停的死去,永远得不到补充。不过,我原来的储备脑细胞实在太多,多到我不觉得有此损失了。」
  「你的大理论,很动人,我可以同步口译一下:Onenotableexceptiontothisconstantreplacementisthebrain.ThemomentMasterwasbornhehadhislifetimemaximumnumberofbraincells.Wornout,damagedoneskeepdying;theyareneverreplaced.YetMaster’sinitialsurpluswassogreathescarcelynoticestheloss.」
  「你译得又快又好,你可以到联合国吃他们。」
  「我的联合国就在这里,我吃我阿姨。」
  「我好羡慕你,我在你的年纪,那是个穷困的时代,我没阿姨好吃,只吃我自己。我穷极了,唯一不穷的,是我大脑中的脑细胞。」
  「你的脑细胞,一定有特异功能,帮你形成了大头脑。外面都赞美你有大头脑。我有一个怪念头,有精子银行,难道不该有脑细胞银行吗?如果能开发出你大师脑细胞银行成品,大量生产,科学植入,该多么有趣!你以为呢?」
  「我看还是开大师精子银行好。至少我供应起来,比较方便。你的怪念头,请锁定我的腰部以下比较好。」
  朱仑笑起来。「外面的资讯,显然不完整,他们太注意你的大头脑了。」
  「过分向上看,这是我恨人类的原因之一。」我笑着补充。
  「世界这么大,也许有一天,有人证明你的全面性伟大。」
  「可惜我过去的情人们太沉默了。」
  「你现在的情人们呢?」
  「这方面,我没有了,我的人生已朝向不同的境界,此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年龄。年龄没使我『不能』,却使我『不想』,我尚有能力做什么,但是不想再做了。」
  「你这些话,太消极了,你会打击了十七岁的人。」
  「十七岁有十七岁的世界、新世界、brand-new世界。」
  「你的世界呢?」
  「我的世界已经老去,并且,更清楚的是,我承认它已老去。现在,也不早了,我想我该回到你邻居的家里了,很高兴看到你的生日蜡烛,一支不吹熄的蜡烛。」我站起来了。
  有点勉强的,朱仑也站起来。「很高兴你陪了我十七岁,感谢你今晚来搭救我。并且,很荣幸认识你这位大名鼎鼎的邻居。今晚,如果没有第二支蜚蠊出现,你可以安心睡觉了。」
  「今天送货的纸箱里,只送来一只吗?」我故作惊奇。
  「什么?难道还有吗?」她紧张起来。
  「悲观的说,没有了。有了随时叫我。不论多么晚。」
  她送我到门口,门开的时候,突然间,她的浴袍带子脱开了,袍子两边垂直下来,一整条赤裸的、自然的、原始的、没有闪躲也全不闪躲的,显露在我眼前。人间意外状态的发生,是可以想像的,但发生后,让状态静止在那里,静止、静止在那一意外里,是难以想像的。难以想像不是单方的,它是感应的、默化的、天启的、相对的,我显露出来的表情,是没有任何表情。静静的、静止的,我凝视着那一整条赤裸,从几秒到十几秒,目光全部集中在她上面,严肃而呆滞。最后,我看着她在看着我,静静的、静止的,任我凝视、任我可怕的凝视。她美丽的眼睛,流下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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