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纯真又一脸陌生,看来这十七岁没说谎话,她无须承认她没经历过的,对她,我是完全的陌生。
我的反应还算快速的,在应该快速陌生的情境,我会视若无睹,也会旁若无人。我有点冷淡的请她们入座。
不像是说话、不像是否认、不像是狡赖、不像是不记得,而是根本未曾发生,看她一片真纯、看她对我的陌路、陌生,如有那种事,那将是典型的失忆症,显然她已完全对「蟑螂事件」失忆。不然的话,难道是我的幻觉?是我这边出了情况?那我得了什么病,冒出了那么多回忆?有这种病吗?也蟑螂吗?「蟑螂症候群」吗?去看一次她家的厨房吧,看到蟑螂殉职处,便一切了然。可是,为什么要去看,拉丁谚语有道是:「因为它荒谬,所以我相信。」荒谬的十七岁啊,因为它荒谬,我深信不疑。
我看着她白衬衫、牛仔裤,和漂亮的脚。除了几个简单的正面的形容词,我避免描写她,不要用文字表达文字达不到的美丽,我提醒了自己。
「大师,」徐太太笑着开口,「我把文学家的模特儿带来了。画家不再找她了,因为她已经挂在你墙上了。」
我点点头,会心一笑。「我想起那天你看到这张画的表情,徐太太,我懂了。人间就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就在我们眼前。美国学校的这位高材生自己知道吗?」
「我告诉了她。」
「要不要过去看看这张画?」我正视了十七岁。
朱仑点点头。接着,她走过去,站在了画前。一言不发,看得十分仔细。
「朱仑在找出那里不是她自己。等我以朱仑为模特儿的书写出来,我想,朱仑也会这样找,不过,即使找到,恐怕朱仑也错了。因为曾是朱仑自己,朱仑会忘了自己。不是吗?做模特儿,要有坏的记忆力,不是吗?」我意有所指的说。
朱仑听我说了这一大段,侧过头来,补了一句:「用坏的记忆力,去忘掉好的回忆吗?」
「你问得好。」我赞美。「答案是:比起用好的记忆力去记住坏的回忆来,有忘掉本领的人,是幸福的。」
「我啊,是一个法律人。」徐太太加入,「可是,刚才好像听到了两个哲学家。听起来好像你们两位谈得还不错。如果朱仑在这么有taste的书房里做文学家的模特儿,这行业,除了要不断找回自己以外,还要什么别的吗?朱仑,请先过来好吗?听听大师说的。」
朱仑坐了下来。
我开始说:「一般人对模特儿的看法都给看窄了,只以为画家、摄影家,或时装走秀才出现模特儿,其实是错的。权威的辞典就不这么以为。TheRandomHouseDictionaryoftheEnglishLanguage(蓝灯辞典)在model条下解说:4.apersonorthingthatservesasasubjectforanartist,sculptor,writer,etc.5.apersonwhoseprofessionisposingforartistsorphotographers.6.apersonemployedtowearclothingorposewithaproductforpurposesofdisplayandadvertising.这才是没有欠缺的解说。可见模特儿不但供应给时装界、艺术家、和摄影家,同样也供应给作家。只是我不清楚那些烂作家怎么摆布好的模特儿。刚才徐太太的问题问得好,让我稍加说明一下。这是一个奇怪的行业,你只要做你自己,但是被人看的自己。所谓看,可能是普通的看lookat,可能是注视lookatclosely,可能是凝视lookfixedly,可能是视而不见lookbutnotsee,可能是视若无睹lookatyouasnothing……总之,你只要自自然然的做你自己,不要以为被偷看。何况,我并不时时刻刻看你,我只是感觉有你,感觉这房子里不只是我一个人在呼吸。换句话说,我有时眼睛是闭着的,并不看你,当然也不偷看你。」
「这真是个怪条件,又宽大又有一点怪怪的。」徐太太说。「朱仑你呢?听听你的意见。」
朱仑低头不语好一阵,抬起头来。
「问题是,我可以偷看你吗?」她天真的问。
我笑起来。「如果你愿意付钱,你可以随便看。」
朱仑一本正经。「这意思是说,不付钱不准看你。」
「是的。」
「如果不付钱看了你呢?」
「那你就负了债。」
「如果我没有钱。」
「我会向你阿姨要。」
徐太太笑起来。「我老是感到怪怪的,就怪在这儿。搞不好每次两个小时,大师一直闭目养神不看你,结果他还向你,不,向我收费,因为你一直盯着他看。」
我笑起来,徐太太也笑着,可是朱仑一脸严肃。
「我很好奇,」我说,「你为什么要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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