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不起十七岁。」
「有点看不起虚有其表的十七岁、废纸篓式的十七岁。中国古代小说『醒世姻缘』说『皮囊幻相』,这四个字该是源自佛家观念,但描写得比较好。主要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多少十七岁,那么金玉、那么标致,可惜是草包。人间最不相称的一个现象是:有青春美丽的造型,却没有渊博高雅的谈吐,个个都是同一个模子出来的漂亮小板鸭,听他们的讲话,内容是那样庸俗、那样浅薄、那样众口一声、那样千篇一律、那样甲像乙乙像丙丙像丁丁像甲,他们一个个都是血色鲜红的行尸走肉,为什么?因为他们的思路迷信而落后,是千年死尸的新包装。澳洲黑社会把seventeen加上er,叫seventeener,意思就是死尸,字面上又像特指十七岁的死尸,美国俚语词典也跟进这个字,美国也seventeener呢。这样顺流而下,十七岁不但是废物,还是行尸呢。」
「你看不起十七岁。」
「但我看得起的,有一个十七岁。我要跟她共组一个学派呢。学派名字叫『新逍遥学派』(NewPeripateticism),跟古希腊人不同的是,他们散步讲学,我们是同浴论道呢。」
还是烛光,做了最美的见证。
赤裸的十七岁。「我喜欢站在阳台窗前。我可以看到山,山也可以看到我。」
「你记得八百年前一个中国诗人的词吗?他说:
我见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我仿佛感到这两句词是为你写的,因为你多么妩媚,尤其你赤裸的时候。」
「你呢?当你看山,山怎么看你呢?」
「看到我,山会觉得它不是圣母峰。」
「你有没有想像你登上圣母峰?」
「那要看我是不是登山家。如果我是,登上八千八百四十八公尺的它,当然是我的梦。但是,一九五三年五月二十九日,有人打破了这个梦,有人抢登了第一。虽然,有三棱三壁的圣母峰,登顶不只一条路,一九六○年中国人首先从北壁登顶,也抢登了第一;一九六三年美国人从西棱纵走东南棱登顶,也抢登了第一;一九七五年英国人从西南壁登顶,也抢登了第一;一九七九年南斯拉夫人从西棱登顶,也抢登了第一;一九八○年波兰人从南棱登顶,也抢登了第一。但是,真正的老牌第一,还是那次一九五三年的。人生的遗憾之一,有的也未尝不在这里,就是你能的、你能创下第一记录的,事实上已被别人先做过了。被别人先登上大雪山,只是选项之一而已。以另一选项中文为例,宋朝人苏东坡说他有本领可写出李白杜甫的好句子,可是太迟了,好句子已被唐朝人先给写去了。虽然如此,对有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高人说来,还是有机缘另创第一。比如说,也许你会登上中国的喀喇昆仑山系,山系里也有八千公尺以上的峰顶,但你不必爬了,因为圣母峰已占了『除却圣母不是峰』八千公尺以上的熬头,但你还是别有机缘,比如在喀喇昆仑山五千二百公尺附近,可以看到韦伯玫瑰,在山腰上为它折腰吧,也许在花业里、在花国世界里,你创下了第一。再从另一个角度看,也许你还是可以纠缠圣母峰一下。例如圣母峰到底多高?由于它终年隐藏在雪、雨、雾中,简直云深不知高,它的高度,被人类忙了一个世纪,还没定论。是八千八百八十八公尺?是八千八百三十六公尺?还是八千八百四十八公尺?一般采取最后一种,可是,别忘了二百五十万年前的造山运动,它还没完哪,它还在长高哪,所以,测量上的第一还有得争。圣母峰的英文不是叫埃佛勒斯峰(Mt.Everest)吗?那不是纪念英国测量所的一个所长GeorgeEverest(乔治·埃佛勒斯)的吗?此公没有在冰天雪地做八千公尺式登山越岭,但他创了第一——使各路好汉,朝他名字上爬,恰像那场狗吠火车的一幕又一幕,像是他的名字盘旋在每个登山者的头顶上,一幕又一幕,永远以静带动、永远高悬。在高悬的俯视之下,万峰奔走、人头攒动,登山的行家,他们从不把登山看作身体的行为,而是追求自己与山的山人合一,对他们说来,山是神圣的,一如那夕阳返照下的圣母峰,光耀灿烂,那是名副其实的金字塔、女神造型似的金字塔。圣母峰横亘在中国与尼泊尔的交界上,高出西藏高原三千六百公尺,西藏人以世界的女神叫她,叫她『珠穆朗玛峰』(Chomolungma),不过,对我说来,女神固然在山之巅,其实也在山之腰、也在水之湄。因为女神要下山洗澡、在磺溪溪畔的十二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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