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提到毛姆,这个人写两个文人ThomasHardy(哈代)和HughWalpole(沃尔浦尔)的讽刺小说,不如一九二二年他写的那本OnaChineseScreen(在中国屏风上)。那本书里有一篇ThePhilosopher(哲学家),没提那哲学家的名字,写的是『辜鸿铭』。你大概不知道谁是辜鸿铭?」
朱仑摇摇头。
「总算抬出一个你不知道的。辜鸿铭是北京大学教授,是现代中国最保守的知识分子,有一次,在一家高级咖啡店中,他出现了,自己独坐一角,在看一本卷起来的线装书。另一桌有四个英国商人,忍不住对这还留着清朝辫子的老头儿评头论足,他们用的是骄傲的英语,言谈中挖苦这位中国老人和他的文化。忽然,这位老先生侧过头来,用典雅的牛津(Oxford)腔发声了,还夹杂着拉丁文,把四个英国人和他们的文化奚落一顿。四个人相顾失色,又惊奇无比,太不可思议了。毛姆不知道这个故事。他去拜访了辜鸿铭。辜鸿铭最后留了一首他写的英文诗给毛姆:
Youlovedmenot:yourvoicewassweet;
Youreyeswerefulloflaughter;yourhandsweretender.
Andthenyoulovedme:yourvoicewasbitter;
Youreyeswerefulloftears;yourhandswerecruel.
Sad,sadthatloveshouldmakeyou
Unlovable.
Icravedtheyearswouldquicklypass
Thatyoumightlose
Thebrightnessofyoureyes,thepeachbloomofyourskin,
Andallthecruelsplendorofyouryouth.
ThenIalonewouldloveyou
Andyouatlastwouldcare.
Theenviousyearshavepassedfullsoon
Andyouhavelost
Thebrightnessofyoureyes,thepeachbloomofyourskin,
Andallthecharmingsplendorofyouryouth.
Alas,Idonotloveyou
AndIcarenotifyoucare.
没爱我时,你声音甜蜜,
你笑眼盈盈,你双手自在,
爱上我后,你声音愁苦、
你泪眼汪汪,你两手凄楚。
多么可悲,爱情使你不再可爱。
我盼年华流逝
你将失去
那时我爱你依旧,
你终知情。
年华匆匆流逝,
你终失去
眼睛明亮,皮肤透红
和青春的逼人光彩造型,
唉,我不再爱你了
你的一切,我已无情。
多么奇怪的一首诗!一个毛姆笔下的中国老哲人,他道尽了情海的起落与波澜。不过,从第一流的哲学境界来说,如果无法避免『爱情使你不再可爱』,就要在恋爱期中,赶在『年华流逝』前,把两人关系中止,如英国诗人Drayton(德雷顿)所说的,comeletuskissandpart,不必走到辜鸿铭这首诗的最后几段。爱情关系应该是主动的、爱情的尾声应该是提前的,不能主动与提前,『春蠢到死』,会很丑陋。」
「胡言乱语了半天,你只谈你、你、你,谈到做上清朝的皇上了,你有没有想到十七岁何去何从?」
「你说得是,六十七岁的太自私了。我们来谈十七岁。其实,比照『促夏夜之梦』的方法,要爱上一个人,很容易,但碰上一个可爱又值得爱的人,就不容易了。一个可爱女人一生中,会爱上一些人,也会被一些人爱,但是,她人是出色的,爱情遭遇未必出色,为什么?她像一具小提琴、名琴,什么人会在上面拉出音乐,完全是另一回事,那是另一种机缘、甚至奇缘,大体说来,优秀的十七岁女生都埋没了,因为,烂男人太多了、会演奏的高手太少了。」
「那十七岁岂不太悲哀了?」
「谁说不呢?看看BoothTarkington(布斯·塔肯顿)的小说SEVENTEEN(十七岁)吧,看看多少烂男人吧。」
朱仑走到古典画框前,看着框里的六块横的长方照片,是一个人和六匹马,但可不是普通的人和马,他们乃是公元七世纪的「昭陵六骏」。
朱仑回头望着我,显然等我解说。
「中国最有名的皇帝之一,唐太宗,生前怀念跟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六匹马,为它们在石灰岩上做了六块浮雕。唐太宗死后,埋在陕西省的昭陵,这六块浮雕也陪他安息在墓园的东西墙上,叫作《昭陵六骏》,这是公元七世纪的事。一千三百年过去了,到了二十世纪,美国人来到中国,连抢带偷的运走了其中的两块,最大的一块长一七六公分、宽二○七公分,马前有一位军人,就是名将丘行恭,他正在为中箭的马拔出箭杆。这匹勇敢的马名叫『飒露紫』,另外五匹叫『拳毛騧』、『白蹄乌』、『特勒骠』、『什伐赤』和『青骓』。分别在石刻上展现了它们静止或奔驰的画面,是中国雕塑艺术的极品。一九一四年,美国人将『飒露紫』和『拳毛騧』两座石刻敲成小块,偷运出中国,今天收藏在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馆。四年后,一九一八年,又食髓知味,巧取豪夺了另外四骏,也是敲裂成小块,从渭水偷运而下,西安市政府听说了,派出骑兵去追,追到潼关,总算救回来了,放在今天的陕西省博物馆。这《昭陵六骏》的身世与离合,非常动人,并且有象征性,所以我集合了它们的老照片,装框在我家墙上。请注意,这些画面不是过去式,而是现在式、现在进行式,是中国古艺术品被美国人敲裂成小块后的重新拼凑、是美国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馆把不名誉得来的赃物公然典藏,这些都是现在式、现在进行式的美国人的无耻和罪行。美国人想知道中国人是什么感觉吗?想想看,费城的美国发表独立宣言时的『自由钟』(LibertyBell),它有两千零八十磅重,也就是九百四十三公斤重,如果被偷走,切成九小块,每块一百多公斤,运到中国陕西省博物馆,再黏成一口钟,美国人做何感想?一八三五年七月八日,这口钟为首席大法官马歇尔(JohnMarshall)之死而鸣时,它裂了,后来修了又裂了,美国人可以接受它的破裂,但能接受它分尸到中国吗?美国人偷走中国的昭陵二骏,要想知道中国人的现在式、现在进行式,用『自由钟』一代换,就会感同身受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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