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中国思想趋向求答案(39)

2025-10-10 评论

  这种演变,是开始跟洋鬼子打交道的人绝没想到的。当年的封疆大吏(胡林翼)第一次看到外国的轮船,对西方文化突然感到恐惧,恐惧得"勒马回营,中途呕血"。可是今天呢?
  今天的封疆大吏不恐惧了,他们若要做固有文化的孝子,只消"勒汽车回家"就够了。他们在把孔回来,即使"中途呕血",也有留美医师赶来急诊,急诊以后,他们仰在沙发上,衔着吕宋烟,放心他说着风凉话:"何必找西医呢?其实一副中药就行了!"
  任何曾为文化奋斗而做了烈士的人,他们在九泉之下或九重天上,都会死不瞑目的质问:"难道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矛盾结局么?中国文化难道就是用来点缀或用来串假戏的么?
  中国文化难道真的不能适应新时代的潮流么?"
  文化烈士的质问和文化孝子的言行,已经逼得我们要觅取新的答案,换句话说,我们上一代所陆续揭晓的答案,都不是我们所能满意的答案。
  几年来,我以一个关心中国思想趋势的人的身分,很想给这个新的答案求得解答。在白天、在深夜,在活着的中国人的嘴上、在死去的中国人的书里,我练习呼吸中国人所呼吸的空气——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气。呼吸的结果,我发现这种空气里的"二氧化碳",已经超出了百分之四的比例。换句话说,空气中所以有这么多的害人的"二氧化碳",因为它们不是新鲜的,是被两千五百年来的人呼了又吸、吸了又呼过的。于是,我才恍然大悟——两千五百年后的中国人,呼吸着两千五百年前"孔子时代的空气",这怎么能够生活?怎么能够不糟糕?
  我这里写"孔子时代的空气",我的心情是不痛快的。因为在我看来,中国的文献典籍,不要说有二十五万三千种,就便是有五十万六千种,它的主流,也不过是以孔子的呼吸为呼吸的。如果一定要分出些大同小异,我认为有三个系统足可以囊括了:泛孔系统
  "泛孔系统"是中国思想的"正宗",它的特点当然是"子曰"、"诗云"、"圣人言"的逻辑。在这个系统里面,一个人,不论说话、放屁、写文章,都要先顶上孔子的帽子才开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如方东树所说的,"得圣人之真"。于是,你戴着孔子制帽厂的帽子骂我,我也戴着孔子制帽厂的帽子骂你,闹做一团,大家都咬定自己说的才是真正的"圣人之真"。
  事实上,孟子口里的"性",并不是孔子口里的"性";程颢口里的"仁",也不是孔子口里的"仁";康长素(有为)口里的"素王",更不该属于孔子的,孔子生前死后都整天吃荤,哪里还是什么"素王"?康长素自己"长素",才真正是"素王"。
  所以,"圣人之真"云云,早就在中国人的脑袋里打了转,大家都分别来了一番加工或改造,故同一个孔子,刘邦可以利用,董仲舒也可以利用,其他的人自然也可以利用。
  所以,真正的"圣人之真",甚至可能不是一万一千七百零五个字的《论语》,当然更可能不是《中庸》、《大学》了。可是谁能想到,光在《大学》中的一个抽象名词——"格物",就聚讼纷纷,有七十多种说法。请看"圣人之真","真"在哪儿?
  所以我说,所谓"泛孔系统",并不一定是孔子的原装系统,它是代孔子立言的系统或托孔子说话的系统。这个系统笼罩了两千五百年来的中国思想界,在它里面虽然有孟子派和苟子派的对立,有今文派跟古文派的争执,有儒、道、佛的混同与吵架,有理学和反理学的斗法……其实全不妨碍这一系统的确立,原因很简单——他们都戴着(正戴着或歪戴着)孔子制帽厂(本号或分店)的出品,而孔子制帽厂又都是皇帝们投资保护的对象。非孔系统
  虽然孔子之言遍天下,但是孔子之言见诸行事却是困难的,即使孔子本人,他奔波一辈子,又被困又挨饿,最后还是不能得君行道。至于他的人生箴言方面,合乎人情而能行得通的,也不算多。它们许多都是空洞的、拿来说说的,并不能真的去实行。例如"三年之丧",孔子的几个学生以外,据我所知,只有清初的颜习斋彻底实行了,彻底实行的结果是大病一场。又如"温、良、恭、俭、让",甚至孔子本人,都不能算是这种人物:呼号鸣鼓攻人,且以杖敲人膝盖,这哪里是"温"?骗蒲人,见南子,这哪里是"良"?使孺悲尴尬,这哪里是"恭"?不吃这个、不吃那个,这哪里是"俭"?舍不得卖车葬颜回,这哪里是"让"?故孔子的许多教条,并不是时时可行、事事可行、人人可行,不可行而硬要行,于是只好言行不一,人格分裂。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李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