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右手、吃左手的。右手又迎空一挥,像魔术师手上变出一只鸽子,它的手上也又多了一只黄蜂,第三只黄蜂。
我甚至怀疑这些小家伙,非但没有联合起来攻击杀手,而且似乎自知必死,而主动地投入杀手的怀抱,如同那些在战场上不可一世的英雄,和在庙堂上毫不退缩的直臣,当他们被俘、被捉,自知必死的时候。反而安安静静地"束手就缚",或"引刀成一快"。
被屠杀的百姓也是如此,一排排走到江边、走到"坑"边,等着背后的机枪响。或乖乖地跪下来,等着脖子上"一凉",然后是人头落地。
他们不反抗,如果真反抗,一起冲向"刽子手"。说不定还能报些仇,或逃掉几个人。但不知为什么,千百年来,悲剧人物注定就是悲剧人物。无论名主或名将,一生功业换来的,不仅是死在自己刀下的冤魂,也是在这些杀戮中,领悟的人生。他们渐渐发现杀人是"命",被杀也是"命"。
所以当悲剧有一天降临他们自己的身上,也就能泰然处之了。
看!七只黄蜂,像排着队,一一飞到杀手的面前"领死"。这杀手派蒂高高地挂着、轻轻地摇着,仿佛一个伟大的政治领导者,在纷乱的世局中,静静地观察、等待,理出头绪、分出敌我,再个个击破。
她的肚子愈来愈大。愈大反而站得愈稳,也愈有帝王之相。
喧闹的玻璃罐里愈来愈安静了。她啮食最后一只黄蜂的声音,因为安静,而听得更清晰。如同一个剧场,在连续七场战演完,谢完幕,掌声不再,帷幕垂下又拉起。开始有人打扫,那扫帚的声音是清晰而孤寂的。有一种战争结果,凭吊古战场的落莫与荒凉。想起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当所有的敌人都死在自己的刀下,最寂寞的竟然是那位袅雄。
新秀
十月七日
我的花窗前面,有一棵不知名的长青树。虽然只是灌木,却长得奇快,一根根细细的枝条,向四周放射出去,碰到任何东西,就会在那"接触点"生出白色的根。即使碰到我的花窗的玻璃也不例外,那些白色的根常把我吓一跳,以为是一堆堆的小白虫。)
每年春天,我都狠狠地修剪这棵小树,把它一直修到窗台的位置。这种"大刀阔斧"砍杀的魄力,是我跟园丁学来的。
有一次我看园丁剪我前窗的树丛,狠狠地剪,一剪就剪去了半棵,上面的叶子全不见了,只剩下面的树枝。我很心疼地说,为什么剪那么多呢?树都剪死了。园丁一笑,反问我:"你干么花这么多钱做窗子,又干么在窗前种树。树是种给你看的,窗子是你要看外面的。如果你不狠,每年让这些树多长两寸,没几年你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又指指树下面的空枝说:"这树很贱,你从上面剪,它就从下面长。如果你常剪,它总能长。但是如果你很久都不剪,有一天看窗子实在挡得太厉害了,终于狠下心,往下剪。它就受不了,会死了。"
他的话让我想起柳宗元的《种树郭橐驼传》。所谓"吾问种树,得养人术。"
园丁是意大利人,十几岁来美国,现在六十出头,从没离开过"这个地区"。附近每家的院子他都清楚,哪家换了女主人或男主人,或将要换主人,他全知道。他是可以自由出入"雇主院子"的人,从阳台、从窗帘缝,他了解每家的情况,可能比那家的"某些人"还清楚。
花窗前面的树,由我自己剪,倒不是怕他偷窥我的私生活,而是因为花圃里有不少牡丹,包括派蒂老家的那株牡丹,有一年早春,园丁进花圃剪树,没看清"像根枯树枝"的牡丹,硬是踩断了好几棵,让我伤心了好一阵子。此后,到了冬天,我不但为每棵牡丹绑上红条子,而且叮嘱他,不得进入这片花圃。
大概正因为园丁不进来,花圃里堆了许多隔年的朽叶,到了夏天,都分解成肥料,使那棵长青树丛长得更快了。短短三个月,能由原来我剪的位置,重新发芽、生枝,往上窜个三英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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