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这种努力写出的大量文章,使陈平原以“学者形象”面世。然而陈平原一有机会,就要对“学者问题”加以陈述,这提醒人们注意,陈平原是不是真的喜欢做一个“学者”。陈平原提到章太炎把文人分为通人、学者和文士三类,显然,陈平原是企望做一个通人的,即“有专业但不为专业所限,能文辞但不以文辞为高,甚至兼及古今之变家国兴亡”。以这本《文学史的形成与建构》为例,有关文学史、小说史的专业文章是书中的重头戏,但陈平原“不为专业所限”,他要谈考古学,教育学,文化学,处处显露着一种大家气象。实际上那些文章与所谓“专业文章”同样精彩,但陈平原每到此处,便要发挥他的陈述功夫,左一个不敢确定,右一个不能坐实,好象特别害怕谁似的。他怕什么?他怕的就是学术界那股嫉贤妒能,自己做不了通人,也决不相信、决不允许别人去做通人的歪风瘟气。颇有一些在四人帮时代人不人鬼不鬼地混过来的学者,会做几只小板凳,就决不容许别人会做组合柜,他们不承认世上有通人,而是说你“没学问”,“不扎实”,人家十年才做了三只小板凳,你一年就做了六套组合柜,这不充分证明人家的刻苦扎实忠诚和你的肤浅马虎浮躁吗?面对这股强大的妖风,博学如陈平原辈,也只好竭力举出两只小板凳,“看,我是学者,不是通人。”读着陈平原这样的陈述:“除非不穷根究源,否则无法不跨越原有的的学科边界;可一旦越界追击,并非通人的我辈,往往捉襟见肘。”就可见出陈平原有多么艰难。原来会做组合柜之后,不但意味着比做小板凳低了一个层次,而且还失去了做小板凳的权利,那叫做“越界”。
通人做不成,还包含着被贬为“文士”的危险。文士指“能文辞,且兼及古今兴亡家国之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文士成了倍受讥讽蔑视的人,文章必须写得枯燥乃至不通,才算是有学问,面对人民疾苦世风国运必须脸不变色心不跳才算是有修养有道德。陈平原的文辞功夫属于上佳,而且经常有“人间情怀”,即他自己所说的:“有历史的感慨,也有现实的忧思”。于是,他就必须时时小心学者们把他由通人的楼头推下文士的地牢。所以,他一直声称自己是“两副笔墨”,一副是“正经规范的学术文章”,这证明他不是通人,是老实的学者;另一副是“学者散文”,他叫做“学者的人间情怀”,这证明他不是文士,但可以做文士的朋友。陈平原如此自定的学者立场显然与那些“学者们”是不同的。人家那些学者,从来不用这么费事地解释自己,只需要不说话,说废话,然后说某某和某某没学问即可。
这本《文学史的形成与建构》,若非刻苦读书三十年以上而又才学识兼备的开放性学者,是写不出来的,它属于陈平原所讲的比专著更值得咀嚼的“厚积薄发的论文集”,但陈平原却特意标明——“可惜本书不在此列”。他左遮右挡,弄得上下都很平坦,绝对不给人“木秀于林,堆土于岸”之感,所以他名叫平原。当今官场有几句护身口诀:“上面要趟平,下面要踩平,左右要摆平,自己要端平。”然而我想说一句:“可惜陈平原不在此列。”因为他书中的每篇文章都让人读后意绪难平,他谈中古研究的魅力,他考察科普读物中的飞车,他论人文景观与大学精神,都透露着许多意在言外的神采,甚至有时令人觉得,那些神采是他的真正鹄的,而苦心陈述的材料,借前人之口代言,不过是一种“平原策略”。所以我称他是“名士其外,侠士其内”。张岱《陶庵梦忆》云:“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陈平原本是怀有深情和真气之人,但他看见东边高了,就在西边隆起一下,南边陡了,就在北边拉扯一下,这种造山运动恰恰给人又一个意在言外的坐实:平原不平,平原下有海。
当着导师的面,自然是叫钱老师。但背后,还是觉得叫“老钱”过瘾。
老钱在世上混了五十个年头了,还没有混到一块法定的私人居住空间。“惨象,已使我目不忍睹”。可他还是一天到晚弥勒佛似的教导我们如何做学问。我有时便不免暗发一点鲁智深式的腹诽:今日也要做学问,明日也要做学问,冷了弟兄们的心。
当我们10来个弟兄“保甲连坐”般拥挤在他那间斗大的宿舍里时,一片黑乎乎的身影在墙上漫涌着。常常是这边正谈着天底下最高雅清玄的问题,那边突然杯翻壶仰,刹那间造就了几位诗(湿)人。于是老钱笑得更加开心,青黄的灯光在他秃得未免过早的头顶上波动着。我常常首先倡议解散,因为我知道人走茶凉之后,那支灯说不定要亮到寅时卯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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