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听到工部局禁止裸体跳舞的消息,我生了两种相反的心情:一方面我欢欣着,我终于抛弃这种羞辱的职业了,呵,上帝保佑!……一方面我又悲哀着,今后我们又怎么生活下去呢?讨饭吗?……于是我哭起来了。白根也垂着头叹起气来。他不敢向我说话,——我近来待他是异常地严厉,如果在我不快的时候,他是不敢向我说话的呵。可怜的白根!他现在的心境是以我的喜怒哀乐为转移了。
伯爵夫人始而关在自己的小房里,嘤嘤地哭泣了一个多钟头。后来她忽然跑到我们的房里,一面拭着她刚哭红了的眼睛,一面放着坚决的口气向我说道:
“丽莎,你在哭什么呢?别要哭罢!反正现在我们是不会饿死的呵!我们已经把我们的纯洁,尊严,以及我们的羞耻心,统统都失去了,我们还顾忌什么呢?你知道象我们这样的女人,这样还有点姿色可以引诱男人的女人,是不会没有饭吃的。我已经决定什么都不管了……反正我们已经是堕落的人了,不会再引起任何人的同情了。丽莎,让我们堕落下去罢,我们的命运是如此的……别要哭罢!别要哭罢!当我们失去一切的尊严的时候,我们是有出路的……我们的肉体就是我们的出路……”
她说完了这些话,当我还未来得及表示意见的时候,忽然转过身去,奔到自己的房里,又重新放声痛哭起来。她的哭声是那样地悲哀,是那样地绝望,又是那样地可怕。我觉着我的心胆都破裂了……我停住不哭了……我的神经渐渐失了作用,到后来我陷入到无感觉的,木偶一般的状态。
上帝呵,你是在捉弄我们呢,抑是我们的命运为恶的巨神所注定了,你没有力量将它挽回呢?你说,你说,你说呀!
我记得……天哪,我又怎么能够不记得呢?……那一夜,那在我此生中最羞辱的一夜……固然,几年来象这一夜的经过,也不知有多少次,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甚至于有一次还是黑人,那面目如鬼一般可怕的黑人……只要有钱,任你什么人,我都可以同你过夜,我都可以将我这个曾经是纯洁的,神圣不可侵犯的肉体,任你享受,任你去蹂躏。在我的两腕上也不知枕过了多少人,在我的口唇上也不知沾染了许多具有异味的,令人作呕的涎沫,在我的……上帝呵,请你赦免我的罪过罢,我将你所给与我的肉体践踏得太厉害了。
是的,这几年来的每一夜,差不多都被我很羞辱地过去。但是,那一夜……那是我的生命史中最羞辱的初夜呵!我记得,我又怎么能够不记得呢?从那一夜起,我便真正地做了娼妇,我便真正地失了贞洁,我便真正地做了人们的兽欲发泄器……这是伯爵夫人教导我这样做的。她说,当我们失去一切的尊严的时候,我们是有出路的,我们的肉体就是我们的出路……呵,这是多末好的出路呵!毫不知耻的出买自己的肉体……天哪,当时我为什么没有自杀的勇气呢?我为什么竟找到这末一条好的出路呢?死路,死路,死路要比这种出路好得多少倍呵!……
我记得,那是在黄浦滩的花园里……已是夜晚十点多钟的光景,晚秋的江风已经使人感觉得衣单了。落叶沙沙地作响。园中尚来往着稀疏的游人,在昏黄的电灯光下,他们就好象如寂静的鬼的幻影也似的。我坐在靠近栏杆的椅子上,面对着江中的忽明忽暗的灯火,暗自伤感自己的可怜的身世。我哭了,一丝一丝的泪水从我的眼中流将下来,如果它们是有灵魂的,一定会落到江中,助长那波浪的澎湃……它们该含蕴着多末深的悲哀呵。
伯爵夫人劝我象她一样,徘徊于外白渡桥的两头,好勾引那寻乐的客人……我怕羞,无论如何不愿如她一样地做去。于是我便走到花园里,静悄悄地向着靠近栏杆的椅子坐下。这时我的心是如何地恐惧,又是如何地羞赧,现在我真难以用言语形容出来,这是我的第一次……我完全没有习惯呵。天哪,我做梦也没曾想到我会在这异国的上海,在这夜晚的花园里,开始勾引所谓寻乐的“客人”,做这种所谓“生意”!当我初到上海的时候,有时我在夜晚间从花园里归去,我看见许多徘徊于外白渡桥两头的女人,她们如幽魂也似的,好象寻找什么,又好象等待什么……我不明白她们到底是在做什么。现在我明白了,我完全地明白了。因为伯爵夫人现在成为了她们之中的一个,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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