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罢,瓦洛加!”母亲反驳他说道,“难道说这都是我的过错吗?你自己把她送进中学校读书,在那里她学会了一些无法无天的事情,难道说这都能怪我吗?”
母亲结果总是抱着我哭。
“丽莎,唉,我的丽莎其嘉!你姐姐跑掉了,和着革命党人跑掉了……你长大再别要学你的姐姐罢!唉,丽莎,我的丽莎其嘉!……”
“妈,别要哭罢,我将来做你的一个最孝顺的女儿……我不愿意去学姐姐……”
果然,待我长大起来,我与薇娜走着两条相反的路……到了现在呢!我沦落在这异国的上海,过着最羞辱的妓女的生活,而她,也许她在我们的祖国内,坐在指挥者的地位,高喊着一些为光明而奋斗的口号……天哪,我在她的面前应当要怎样地羞惭而战栗呵!
但是,我记得,我那时是异常地鄙弃她。我听到她被捕而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消息,我一点也没有起过怜悯她的心情。我曾对母亲说,薇娜是蠢丫头,丽莎长大的时候,绝对不会去学姐姐而使着妈妈难过。自从薇娜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以后,父亲当她死了,母亲虽然思念她,然而不愿意说起她的名字。我也渐渐地把她忘了,甚至现在连她的形象都记不起了。仿佛她那时是一个面容很美丽,然而性情是很沉郁的姑娘……
不料昨夜里我梦见了她……仿佛在一块什么广漠的草原上,我跪着呢喃地向上帝祈祷,哀求上帝赦免我所有的罪过,忽然在我的面前显现了一个披着红巾的四十来岁的妇人……我记不清楚她的面容是怎样的了,但我记得她始而露着微笑,抚摩我的披散了的头发,继而严肃地说道:
“丽莎,你在这儿跪着干什么呢?你在祷告上帝吗?这是毫没有用处的呵!上帝被我驱逐走了,你的灵魂也被他随身带去了。你快同他跑开罢!你看,逃跑了的上帝正在那儿站着呢。”
我回头果然见着一个踉跄的老人……我愤怒起来了,问道:
“你是什么人,敢把上帝驱逐掉了呢?”
“你不认识我吗?”她笑起来了。“我是薇娜,我是你的姐姐。”
她的披巾被风吹得飘展了起来,霎时间化成了霞彩,薇娜便在霞彩中失去了影子……
那是怎样一个希奇的梦呵!然而细想起来,这并没有什么希奇。薇娜现在是死还是活,我当然是无从知道,然而她在我的面前是胜利了。现在是我应当死灭的时候,我应当受着薇娜的指示,同着我的被驱逐了的上帝,走进那失败者的国度里……
明天……明天世界上将没有丽莎的声影了。谁个不愿意将自己的生命保持得长久些呢?但是丽莎现在要自杀了……这是谁个过错呢?我将怨恨谁呢?不,我任谁也不怨恨,这只是我的不可挽回的,注定了的命运。例如我素来接客都是很谨慎的,生怕会传染到一点儿毛病,但是结果我还是得了梅毒,而且我现在有了很深的梅毒了……这岂不是注定了的命运吗?我可以说,我之所以沦落到如此的地步,这皆是波尔雪委克的过错,如果他们不在俄罗斯起了什么鬼革命,那我不还是住在彼得格勒做着天鹅绒的梦吗?那我不还是一朵娇艳的白花在暖室里被供养着吗?……也许我现在是俄罗斯帝国驻巴黎的公使的夫人了。也许我已经在繁华的巴黎得着了交际明星的称号,令那些法国人,男的,女的,都羡瞎了眼睛了。也许我现在正在高加索的别墅里,坐观着那土人的有趣的跳舞,静听着那土人的原始的音乐。也许我正在遨游瑞士的山川,浏览意大利南方的景物……但是我现在沦落到这种羞辱的地步,这岂不是波尔雪委克所赐给我的恩惠吗?我应当诅咒他们,这些破坏了我的命运的波尔雪委克!
然而我知道,我深深地知道,这诅咒是毫无裨益的事情。我诅咒只管诅咒,而他们由此毫不得到一点儿损失,反而日见强固起来……唉,让他们去罢,这些骂不死打不倒的,凶恶的波尔雪委克!
现在,当我要毁灭我自己生命的时候,一切对于我不都是一样吗?我曾希望野蛮的波尔雪委克在俄罗斯失败,因为我想回转自己的祖国,再扑倒于伏尔加河和彼得格勒的怀抱里。但是现在我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一切对于我都是无意义……让波尔雪委克得意罢,让俄罗斯灭亡罢,一切都让它去!而我,我不再做别的想念了,只孤独地走入自己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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