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臀上好像长了眼,说:你看啥呢?我辛苦地给大家铺列石,你也不把楼上的砖头拿下来帮我?
我抱了几块砖头下去。
我说:铺列石干啥,又没小孩怕滑倒。
她说:滑不倒就不会把院子踩成泥窝?天晴了,你让五富和黄八把巷道里那些烂砖头拉来把这院子全铺了,等到冬天,再把这院墙也垒起来,满巷道里就咱这院子没院墙!
我弯腰把土堆上的那些包谷苗儿拔了。
她说:你手痒啦,拔它干啥?
我说:它长什么呀长?
她说:它碍你啥事啦,它是种子你能不让它长?把院墙垒起来了,咱得想办法安个院门,你拾破烂时给咱留心着。
我嘿嘿地笑起来。
她说:你笑啥?
我说:你这是一步步计划呀!
她说:你咋和你朱哥一个样,不计划这日子怎么过?我不计划我能活出现在的样儿吗?!
就是这个下雨天,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她给我上了一课。韩大宝给我上了一课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坏人,杏胡的这一课却教给了我如何生活下去的法宝。虽然她不是文化人,她也没有意识到她的话那么富于哲理,而我之所以在这个城市奋斗着,我靠的正是她教我的法宝。
她是这样说的,自从她第一个男人死后,她曾经不想活了,觉得活得没意思,因上有老娘下有孩子,她把绳索挽了一个圈一头抛上屋梁时,她没有自杀。没有自杀就往下活,从那时起她就做起了计划:一年里她要重新找个男人结婚,二年里她要还清一半欠债。她就是这样定的,坚决要完成,结果她就招进来了朱宗,她和朱宗起早贪黑做豆腐,吊挂面卖,还清了一半欠债。等两年后,她又定计划:一年里还清所有的欠债,翻修上屋房。两年后果然又还清了所有的欠债,也翻修上了屋房。她从此吃了定计划的利,就再定计划,她的计划是一年后买一套家具,还要有存款,五年后把孩子供养上大学,十年后把旧院子盖楼房,二十年后在县城办个公司,三十年后公司办到西安。她知道三十年后她差不多快八十岁了,但她的计划年年重新修正和补充,甚至计划定到了一百二十岁。
杏胡给我说这些计划的时候,眼里放光,她说:你永远不要认为你不行了,没用了,你还有许多许多事需要去做!我家隔壁的老王原先是在县造纸厂工作的,工厂倒闭后他下岗了,他觉得他没用了,结果回来第三年就死了。还有我们村的马老三,身体壮得能打死老虎,把老爹送终后,又给儿子盖房娶了媳妇,他给我说他任务完成了,现在啥事都没有了,我就知道他也是快死呀,你想想,他觉得他啥事没有了那他还活什么,果然一年后他就死了。
我看着杏胡,我觉得杏胡说得真好!
我说:我,我……
杏胡说:我知道你想说啥呀,你的高跟鞋还没人穿哩,你还没娃哩,你还不是西安户口哩,你还没钱哩,你还没城里的楼房哩,你还没出人头地哩,你心劲大得很哩,是不是?
杏胡的眼睛其实是锥子,嘴是刀子,她好像是在光天化日下剥我的衣服,剥我的皮,剖我的心,剖我的肝,肠肠肚肚全摆出来了!但是,我一个男子汉,一个让五富黄八还有那个石热闹完全服从的刘高兴(57),怎么能在一个女人面前成了个玻璃人?!我说:我,我……
杏胡说:我说得不对?你说你想咋?
我说:我想抱你!
我说完我就后悔了,觉得失礼,一时面红耳赤。
杏胡却说:只准你抱我的衣服!
她竟然把我一拉,拉得太突然太猛,我的头撞在她的奶上,立脚未稳就滑倒在了地上。她咯咯咯笑起来,大声地说:朱宗,朱宗,你瞧瞧刘高兴(57)这个胆儿?!
几天没到兴隆街,只说能多多地收些破烂了,丧气的是,破烂比往常还少。没有了好的收入,五富就会苛刻自己,中午在街上再渴也不买一瓶汽水,能不买着吃饭就不买着,晚上又多熬包谷糁糊糊,奢侈了,在糊糊里煮些挂面和土豆片。吃饭的时候黄八爱端了碗上来,五富遗憾来时没带些炒面,问黄八的老家吃不吃炒面,黄八说我肛门细,吃了屙不下,五富就说你们的炒面肯定是稻皮子里只拌柿子,磨出的面当然吃了屙不下。黄八说我们的炒面肯定比你们的还要强,里边拌有大麦。两个就争来争去,各说自己的比对方的好。楼下的杏胡说,争究个啥呀,有句成语叫画饼充饥,人家饥了还想着饼哩,你们就只会说炒面?!杏胡是买了三条猪尾巴,坐在槐树底用温水刮洗着,又说五富五富,你真的揭不开锅了?五富说谁说我揭不开锅了,我在肉铺里已定好了一个猪头!杏胡说那好呀,做猪头肉的时候得把猪毛拔净!气得五富和黄八端碗进了五富的屋里,五富说她给咱显摆哩,喝米汤的时候钻在屋里不出来。咋弄的,一样都是拾破烂的,她家的生活总比咱好?黄八说那婆娘门道稠。五富问啥门道?黄八说你看见这几天她起得那么早了吗,咱是去等驾坡,她两口专跑鬼市,那里卖货的都是些小偷,有偷了下水道井盖的,有从建筑工地偷的钢材,她便宜买了再卖到收购站,利大着哩!五富说那咱也去么。黄八说那里歪人多,我都不敢去,你敢去?五富说咱也是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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