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的声音并不大,但人人听着如同天上滚了雷,巷道里嗡嗡作响,院子里孩子们哇地欢呼了,有喊大的,有呼爷的,似乎所有人都支棱着耳朵,一直在等待着钟响,然后都拿着盆盆从家里出来。在下午,差不多的人已经知道死了牛,而且正在杀着,都跑去看,后来是磨子他们说要切肉清洗下水,让大家全回去,等着晚上分肉。现在人们站在巷道里是那样地兴奋,一边手敲着盆盆,一边又议论着这头牛能杀出多少肉,按头分又能分多少。狗尿苔小跑着回家,一进院就喊:婆,婆,分牛肉啦!婆好像并没有在屋,屋里煨了湿柴草在熏蚊子,烟呛得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当他从柜盖上取了那个瓦盆,又嫌瓦盆小,换了个大的盆子,才看见婆就坐在小房屋的炕沿上。狗尿苔说:婆,要分牛肉啦!婆还是没做声。狗尿苔走近去,婆在流眼泪。他说:分牛肉啦,婆!婆说:看把你高兴的,你婆死了你也这高兴?!狗尿苔瓷在那里了。婆一定是知道牛死了,也知道要分牛肉了,但他不明白婆怎么说这话。婆说过了,看着狗尿苔,却把狗尿苔搂在怀里,说:也好,有牛肉吃也好,你去分牛肉吧,分回来了婆给你炖着吃。狗尿苔说:牛铃说用萝卜丝炒着吃,咱给他一个萝卜?婆说:好,好。
狗尿苔拿着瓦盆到了老公房,院子里站满了人,那盏汽灯被一群飞虫在外边围成一个黑圈,磨子点着各户主的名字,点着一个了,看天布在切肉,切出来的肉放在秤盘上由长宽称。一个人是三两肉,那肉就切得多了少了,秤高了低了,天布再切些牛肝牛心牛肚添上去或减下来。本来家人口多,切了一块牛肉,又搭了一堆牛百叶,本来说:咋给我这么多牛百叶?天布说:正肉和下水搭配着。本来说:半香咋没搭下水?半香立即说:你眼睛呢,我搭了个骨头你看见没?天布说:胡咬啥呀!本来说:我胡咬?不公平还不能说啦?天布就燥了,啪地放下刀,说:你公平你来分,你来!众人说:天布分,天布分。天布说:大家都拿眼看着的,我有啥不公平?!牛路就把本来推走了。院子里又热闹开了,有人说一人三两肉这咋做呀,做好了塞牙缝!有人就说:你牙不好,你不要吃了。那人说:一个牛才杀了这点肉,是那个大黑犍牛就好了。磨子听到,说:你放屁哩,你盼生产队的牛都死了,你犁地呀!众人说:打嘴打嘴!那人就自己打自己嘴,大家就又笑了。马勺也来了,他走路一跛一跛的,立即几个人都在说:马勺,听说被蜂蜇了?马勺看见了牛路,就骂:牛路你得给我赔!牛路说:赔毬呀?!旁边人就起哄,说:这得问问马勺的老婆愿意不愿意?回春,回春!马勺的老婆叫回春,大家喊回春,来回说:回春没来。秃子金说:回春没来,你说让牛路代替马勺行不行?老顺拉了一把来回,说:听这瞎(骨泉)胡说哩,甭招理他。但分给老顺的肉时长宽把秤压低了,老顺说:这是咋啦,秤杆子上了年纪,往下滴溜呀?大家又笑,说:秤杆子学你哩。老顺只在对天布说:再加些,加上舌头。长宽说:不能加舌头,你家的狗叼了牛鞭,一个牛鞭要多重的,你还不知足!老顺还要说什么,后边人把老顺拨开,但来回却扑过来说:长宽,狗吃了那是我们吃了?长宽说:你说那狗是不是你家狗?来回说:我们家还有老鼠哩,老鼠吃了地里的庄稼,你也少给我们分粮?你算个干啥的,让你掌个秤,你就拿捉人了?!长宽说:我不算个啥,你算个啥,不就是从河里爬出来的么!来回就又往前扑,说:你揭我的短?!要抓长宽脸,长宽一闪身,秤杆子撞着了汽灯,汽灯摇晃着,顿时四面墙上人影乱动。有人喊:来回有羊癫疯,羊癫疯要犯呀!磨子吼了一声:嚷啥哩?!人群当下静了,磨子将牛舌头用刀切成三截,一截放在秤盘上,说:好啦,拿走吧,拿走吧。
轮到牛铃,牛铃是分到了一个牛鼻子,牛铃说:这不是肉么。天布说:这不是肉是啥?磨子说:娃一个人,多给些。天布把牛舌头取过来又切了三分之一,也不过秤,放在了牛铃的盆子里,磨子高声说:咱明事明干,谁只要是孤寡老人,是孤儿,咱都多照顾一点。狗尿苔就挤上来说:这好!他的话好像谁也没听懂,筐子里的正肉已经不多了,天布拨拉过来拨拉过去,最后抓起来的是些牛百叶。狗尿苔说:就这些?!他身后站着水皮,水皮说:后边没分的还都是贫下中农哩。天布说:牛百叶好吃哩。狗尿苔说:我要吃那一块肉。排在水皮后边的是守灯,守灯说:给狗尿苔切块好肉,我要牛百叶。磨子说:你先不要分。守灯说:我不是社员?磨子说:让你最后了再说,你还犟嘴呀?狗尿苔看了看守灯,他也不再说什么,天布就把牛百叶放在了秤盘上。称过了,狗尿苔不走。长宽说:你咋还不走?狗尿苔说:我婆是孤寡老人。长宽瞅磨子,磨子没吭气。狗尿苔说:我也是孤儿。磨子还是没哼气。水皮说:你想让照顾呀,你家明明是婆孙两个,咋能分开说。狗尿苔说:我婆没儿没女,我没妈没大。水皮说:照顾四类分子呀?把狗尿苔拨到了旁边。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贾平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