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正月(35)

2025-10-10 评论

  二贝娘说:
  “我也是这个意见。你管人家王才怎么样哩。他没有,他也不向咱要;他有了,咱也不向他借。国有主席,社有书记,咱管人家的事干啥?”
  韩玄子说:
  “从心底来说,王才这人我是看不上眼的。他发了,那是他该发的;可没想到他一下子倒成了人物了!我也不是说他有钱咱眼红他;可这些人成了气候,像咱这样的人家倒不如他了 ?!”
  二贝说:
  “爹这就不对了。国家之所以实行新的经济政策,就是以前的政策使农村越来越穷。谁行,谁不行,也不是一成不变的。现在就是人尽其才的时候,咱能挡住社会吗 ?咱不让王才发家,人家难道就不发了?甭说咱,就是一个社,一个县,一个省,总也不能把潮流挡住啊!”
  韩玄子说:
  “好,他的事我以后少管。可我在这要把话说明,他王才能发了家,咱韩家更要争气把家搞好!后天给叶子‘送路’,这也是耍人的机会.咱要鼓足劲,只能办好,不能办坏,要在外面把咱的脸面撑进来:明日一早,二贝你去把厨子请来,咱就在院子里支大锅.准备菜。白银给你娘当帮手,刁空将四邻八舍的桌子、凳子都借来。”
  说罢,就让老伴去拿了算盘,一宗一宗计算来多少客?切多少肉?炸多少豆腐?熬多少萝卜?炒多少白菜?下多少米?喝多少酒?吸多少烟?一直又忙乱了一个小时,家庭会议才得以闭幕。历年来的家庭会议,这一次算是圆满的。二贝和白银一进厦房,白银就说:
  “哈,爹这次总算听了你的话了!”
  二贝说:
  “爹心里还想不大通呢。爹是有知识的人,有些事能想得通,有些事就钻了牛角。后天待客,爹是押了大注的呢!”

  阴历十四的晚上,月亮是出奇地明亮。公社的露天电影院在放映电影,后塬村的自乐队在呜呜哇哇地吹唢呐,而关山公社的社火队来了上百人的队伍,在镇街的丁字街口拉开场子,闹得十分红火,锣鼓一声高过一声,声声入耳。韩玄子家的院子里,安装了六个大灯泡,人忙得不亦乐乎。肉是大清早就煮了的,三指厚的肥膘,砖面一样的块头,红糖熬就的酱,涂得紫里透红,红里泛紫。七只母鸡,十二只公鸡,在一阵小锤儿的击打下,一命呜呼,滚烫的一盆开水浇了,绒毛脱尽,硬翎也掉了,剖腹挖肚,油锅里就炸得哔哔叭叭响。鱿鱼、海参是没有的,但却有娃娃鱼,是特意托人从县上弄来的。厨师们是远近的名厨,他们三十年、四十年的做菜经验,都是蒸碗肉:方块、长条、排骨、酥片、肘子,至于别的烹调技术,他们是束手的。而鱼虽产于镇前河中,但山地人没有吃鱼的习惯,只是.娃娃鱼被城里人吹捧得神乎其神之后,方有偶尔动口的,所以这些厨师们并不精于操作,只好鸡上油锅,鱼也上油锅。这鱼也怪,死而不肯瞑目。堂屋里,八条丈三长凳,支着四张大案,切萝卜的切萝卜,剁红薯的剁红薯,刀响,案响,凳子也响。二贝领着人在院子里挖灶坑,灶坑是七个连环,垒起灶洞,越来越高,越高越小,前是大环锅,后是二环锅,再是大锅,凸锅,铝锅,甑锅,薄锅。大环锅灶口搭上火,火顺坑道人内,一锅水开了,七锅水都开。白银在堂屋,寸步不离娘,娘切菜,她切菜,娘烧火,她烧火。耳朵里却总是声声锣鼓响,偷空出来解手,趴在厕所后墙往镇街方向看,那里半天映红,声响喧天,好一阵心急火燎。走回来,切菜切得又大又粗,烧火烧得毛毛草草,洗盆洗碗也湿水淋淋擦不干。娘就发急道:
  “白银,白银.你这是干的什么活?”
  白银说:
  “娘,镇街好热闹哩!”
  二贝听见了,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家里不时有人进来。韩家族里的一些长者,当队长的侄儿,巩德胜的枣核女人,水正的独眼老爹,都来了。他们说是来看看筹办的如何?有没有可以帮忙的?然而,不仅未能帮上忙,反倒忙上加乱,又耗费了许多炭火、茶水、烟卷,韩玄子却已经心满意足,感激地说:
  “啊,真亏你们这般关心!有什么要帮忙的呢?你们这一来,帮忙不帮忙,就够我高兴的了!”
  一切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只等明日搭笼上锅了,大家都坐下来洗手歇气,等着二贝娘做饭来吃。那当侄儿的队长却早出去请了那自乐队来,说是贺一贺喜。那六个吹唢呐的老汉就努着腮帮吹花鼓调“十爱姐儿”。调儿吹过三遍,有一老汉,双目俱盲,清朝末年人氏,当一辈子光棍,唱一辈子花鼓,却老不死,便从一爱唱起。咿咿呀呀唱到七爱,爱的正是姐儿的好裙子,二贝就一拉白银,如鱼脱网,双双向镇街丁字街口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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