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正月(36)

2025-10-10 评论

  丁字街口,火把灯笼一片通明,人围得城墙一般。小两口谁也顾不及谁了,只是往人窝里钻。白银个头小,身小瘦瘦的,终于挤进去,里边正耍“活龙”。两条龙,一是红龙,一是白龙,各是七人组成。红龙的人一身红绒衣,或是女人的红毛衣,头扎红绸。白龙的人一身漂白布衣,或是将白里子棉袄翻过来,头包白布。在紧锣密鼓声中,两厢忽上忽下,互绞互缠,翻。旋,腾,套。最是那摇龙尾的后生,技艺高超,无论龙头如何摆动,终是不能将他甩掉。“活龙”耍过,便是“走魔女”。七个妙龄女子,头上脚上穿绸着缎,还镶着金丝银线,在灯光下如繁星缀身。那粉红的裙子一层一层拖下来,下沿是以竹圈儿垂着,然后忸怩百态,一手执纱,一手提莲花小灯,作碎步状,酷似腾云驾雾,更如水面漂浮。观看者一声儿叫好,评价谁个走势好,“魔女”们越发得意,愈走愈欢。接着,一声长号,清悦惊人,便有十三个男扮女装的踩高跷的人跑出来,再一细看,那领头的却是戴有胡须的男子。刹时间锵锵铿铿,喊杀声连天,白银看不懂,不知道这是什么内容,旁边有人说:
  “这是十二寡妇征西!”
  “哪是佘太君?哪是杨排风?”白银知道这个典故,扭过脸儿直问。
  “这不是白银吗?”旁边的人却叫道,“你爹没来吗?”
  白银看清了,是公社王书记。
  “王书记也来了!”白银说,“我爹在家忙哩,明日你早早来呀!”
  王书记说:
  “你爹忙,我就不去了。你回去告诉你爹,县上傍晚来了电话,县委马书记明日要到公社来,给一些人家拜年。让你爹明日中午一定到公社来迎接迎接。”
  白银说:
  “我爹哪能走得开呀?!”
  王书记说:
  “说不定马书记还要到你们家拜年哩!你给你爹说了,他必会来的。”
  一直到月儿偏西,热闹的场面才慢慢散了。白银在街口碰上了二贝,两人走回来,厨师们、帮忙的人都回去了,院子里灯光已熄,堂屋里还亮堂堂的。韩玄子坐在火盆边吸烟,说:
  “你们也真会快活,刁空就跑了!”
  白银把见到王书记,王书记说的要迎接马书记的事给爹叙述了一遍,说:
  “明日正忙,哪有空去迎接他呀!”
  韩玄子说:
  “还得抽空迎接呢!公社能看上叫我去迎接,咱便要知趣,要么,就失礼了。不知马书记来给哪几家拜年?”
  二贝说:
  “说不定还要到咱家来呢。”
  他的话,不是认为马书记来了就会使韩家光荣;相反,他担心马书记来了,会不会反感这么大的席面?
  “能来就好了!”韩玄子说,“正赶上咱办事,那这次待客就更有意义了!哎呀,那得再去备些好酒呀!”
  二贝说:
  “爹,你现在买了多少酒?”
  韩玄子说:
  “瓶子酒十五瓶:四瓶‘杜康’,三瓶‘西凤’,六瓶‘城固大曲’,两瓶‘汾酒’。散‘太白’二十斤。散‘龙窝’十二斤。葡萄甜酒六斤。怕不够哩,明日再看,若不行,就随时到你巩伯那儿去拿。不要他瓮里的,那掺了水,我已经给他说好了。”
  二贝说:
  “钱全付给人家了吗?”
  韩玄子说:
  “我哪有钱?先欠他的,以后慢慢还吧:”
  二贝没有说什么;闷了一会儿,说:
  “夜深了,都睡吧,明日得起早。”
  韩玄子却说:
  “你们都睡,我守着。灯一拉都睡了,肉菜全堆在地上,老鼠还不翻了天。”
  他就守着一地的熟食,坐了一夜。
  天一明,是正月十五了。韩玄子沏好了一杯浓茶,清醒了一阵头脑,兀自拿一串鞭炮在照壁前放了。十五的鞭炮,这是第一声。有了这一声,家家的鞭炮都响起来了。二贝娘、二贝、白银、小女儿就都起来,各就各位,依前天晚上的分工,各负其责。吃罢早饭,厨师和帮工的全都到齐,院子里开始动了烟火。肉香,饭香,菜香,从院子里冲出,弥温了整个村子,不久,亲朋好友们陆陆续续就来了。本族本家的多半带来一身衣料当礼物,有粗花呢的,有条绒的,有的确良的,有咔叽的,有棉布的,一件一件摆在柜盖上。村里的人,也陆陆续续来了,有三个娃娃的带三个娃娃;有四个娃娃的带四个娃娃,皆全家起营。他们不用拿布拿料,怀里都装了钱,互相碰头,商议上多少礼,礼要一致,不能谁多谁少;单等着记礼的人一坐在礼桌上,各人方亮各人的宝。那些三姑六舅,七妗八姨的,却必是一条毯子,或是一条单子,也同时互咬耳朵:上五元钱的礼呢,还是上十元钱的礼?五元少不少?十元多不多?既要不吃亏,又要不失体面。韩玄子就让二贝把陪给叶子的立柜、桌子、箱子,全搬出来放在院里上,架被子、单子、水壶、马灯、盆子、镜子。二贝娘最注意这种摆设,最忘不了在盆子里放两个细瓷小碗,一碗盛面,一碗盛米,旁边放一把新筷子。这是什么意思,她搞不清,但世世代代的规矩如此,她只能神圣地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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